我满一岁时母亲生了妹妹海玲。据说海玲长得极像母亲,皮肤白皙,眼睛很圆,十一个月时就会送报纸给父亲,非常聪明。可是刚过周岁,突然高烧不退,终夜咳嗽,呼吸急促,附近一家小诊所诊断为急性肺炎,说你们很幸运,来了一种新药叫盘尼西林,是特效药。盘尼西林就是现在的青霉素,正因为是新药,医护人员对药性反应不够重视,加上当班的女护士为了赶赴男友的约会,竟将两次剂量合并注射,几分钟后海玲抽搐而死。年轻的父母吓懵了,直到两天后,大舅买了一口小小的棺材,母亲才如梦初醒,放声大哭。 妹妹的生命流星般陨落,父母亲伤心了好些日子,他们回忆海玲的一颦一笑,懊悔自己照管孩子的不经心。这对年轻夫妇的自责,并没有唤来老天爷的怜悯,不几日已经两岁多的我也发起高烧,他们惊慌失措四处讨教办法。当时我们住在重庆洄水沟,要到较大的歌乐山医院看病交通很不便利,等商量停当已是下午时分。同住一院的一位年长的远亲王心延先生摇摇头,他认为应当即刻出发,以便争取时间。于是父母亲先雇马车到歌乐山下,再雇滑竿往山上医院送。到医院时天色已晚,值班医生草草检查一番,便按常规收我入院,而父母亲则在附近的小客栈住下。第二日来了一位主任医生查房,她听心肺,看报告,皱着眉,一言不发。随后把昨天的值班医生训斥一通,说这样严重的伤寒并发症病人,怎么可以接收住院,父母亲这才知道我已经病入膏肓。
这位名叫何福贞的女医师尽管把医院的声誉看得很重,但医生的天职没容她迟疑,立即对我进行抢救,同时向父母亲发出病危通知。护士办公室设有病情一览板,每个病人姓名下都有一面三角旗,黄旗表示病情稳定,红旗表示病势危重,黑旗表示准备后事,我的名字下轮番出现红旗和黑旗。失去第一个孩子的伤痛尚未完全抚平,又一个孩子在死亡线上挣扎,年轻的父母亲觉得天昏地暗,他们抱头痛哭。当时物价飞涨,为救治海玲父亲已经花费不少,但听到何医生说有某种药或许管用,父亲没有片刻迟疑,他傾囊而出,竭力恳求医生全力救治。我躺在抢救室,身上满是插管,胸部像小山似的起伏,瘦骨伶仃,输液十分困难。
或许是老天爷怜悯这一对不幸的年轻父母,或许是我与生倶来的倔强在奋力与死亡抗争,当抗战胜利的曙光驱散山城重重迷雾时,我也奇迹般地康复了。1946年初,我们一家三口和大舅回到上海,三岁的我踏上这块陌生土地时,一辆破旧的有轨电车正好丁丁当当驶过,看到这个庞然大物我兴奋得用四川话大叫:“笑死啰!笑死啰!”这句话以后好多年都被亲人们当作温馨的回忆,一遍遍提起。这一年炎热的八月,我的妹妹会文出生了。她出生的前几日,家里喂养的老猫正好产下一只可爱的小猫,大家都亲昵地唤它“咪咪”。会文和咪咪一起长大,会文的小名也变成了“咪咪”。妹妹咪咪一生爱猫,老猫汤米,小猫贝贝,是咪咪全家人的宠物,这是后话。
1948年春,我上了小学春季班,正好四岁半,虽然没有进过幼儿园,但母亲之前已经教会我几百个正楷字,学习比较轻松。学校坐落在马当路,全名叫私立通惠小学,即后来的马当路小学,离家不远。主课只有国语和算术,学业成绩分为六等:超、优、上、中、可、劣。六十年过去了,我还依稀记得三位老师,一位是严厉的级任老师(班主任)奚大义奚先生,一位是清瘦文静的经桂英经先生,她曾是父亲中行别业的同学,其弟是父亲的蟋蟀朋友,我因此对她多了一层好感,还有一位是高个儿徐泰来徐先生。九十年代我从大西北回上海探亲,在陪母亲参加退休教师聚餐时,我见到久违的徐先生,准确地说,是徐先生认出了我。她在餐桌上不断说起我小学的趣事,老师们似乎饶有兴致,我却印象淡薄,惟有频频点头以示尊敬。
一年级上期我的学习成绩平平,只考了全班第34名,因为年龄小,还曾有过把大便夹在裤裆里的劣迹。同年下期期末的某天,放学很晚,家里人以为出了什么事,让保姆赶往学校探望,不承想他们看见我用小旗袍的下摆,盛满东西往家走,其中有玩具摩托车和木制火车头,有乒乓球拍和一些文具,原来我得了第二名,获得许多奖品,全家人喜出望外。以后几年,年年获得盖有“学业进步”“品德优良”“服务勤勉”图章的奖状。这些奖状被外婆精心收藏,每当客人初次上门,外婆便把奖状一一罗列,成为待客的礼数。曾记得以后岁月中对我的命运产生重大影响的那个人的父亲,他第一次拜访我家,刚坐定,还未来得及寒暄,外婆就急急地拿出我中小学时代的各种奖状,一一介绍,父母都很尴尬,却又不便阻拦,对方出于礼貌,连连说“噢,噢,好,好”。如今,外婆和老位先生早已作古,但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记得是二年级开学不久,五月的某一天,上海的天气已进入初夏,但伴随梅雨而来的凉爽气流还在天空盘旋,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炮声似乎在宣告什么,但城里人像往常一样生活着。我一觉醒来就敏感到异样,因为耳边没有保姆催我早起上学的声音,而外婆却神秘地告诉我,今天不用上学去。尚幼的我过节般雀跃,看到面向辣斐得路(后改名复兴中路)的南弄堂口挤满人,原来弄堂正对面的辣斐大戏院(后改名长城电影院)台阶上,或坐或站许多背枪的人,大家称之为“解放军”。解放军凌晨从郊外进城后,为了不惊扰市民,露宿街头,五月的朝露打湿他们单薄的衣衫。不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大队人马,他们敲锣打鼓,举着“庆祝解放”的标语,扭着秧歌汇集到辣斐大戏院前,其中有我的四叔徐立起。
四叔在上海读书,常常早出晚归,家里人不知道他别的身份。上海解放那一天,四叔指挥群众喊口号,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喉咙几近嘶哑。不几日,四叔突然不知去向,全家很不安。虽然政权到了人民手中,但反革命残余势力还很猖獗,暗杀活动时有耳闻。二楼亭子间卞家一位叫颜真的亲戚,被特务塞进麻袋投入黄浦江,死得非常惨烈,据说他是革命学生领袖。事后邻居们对卞家产生由衷的敬意,而在父亲心中,更增添了对四叔的担忧。
解放伊始,百废待兴,新生的政权还来不及有条不紊改造一切旧机构,父亲和许多人一样失业了,外婆不但失业,还成了专政对象。1949年初,外婆的丈夫顾南群先生,作为一个民族资本家,出于对共产党的误解和恐惧,逃亡台湾,临行前他要求外婆一起离开上海,遭到外婆拒绝。一方面外婆有相依为命的老母、女儿需要照顾,她割舍不了这份牵挂;另一方面,顾院长新娶了第三房太太,外婆不认为他是可靠的男人。年轻的大舅须鼎成因为在伪国防厅就职,被集体遣送到台湾,并受顾院长之托,带走了同母异父的兄弟顾惕时。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四十年,而外婆与顾院长的离别竟成了永诀。算起来我应当见过顾院长,依稀记得他是一位略胖的和蔼的老人,面貌很端正。平心而论,顾院长还算得上是一位君子,当时他答应了外婆所有的要求;母亲考大学时,他表示希望母亲将来到南洋医院工作,因而力主母亲报考生物系;更不用说他对创建南洋医院的杰出贡献,今年他的塑像被立在卢湾区中心医院院区。八十年代初,小舅取道美国辗转回上海探望外婆,说起其父的遗愿是身后与外婆合葬,但外婆表示不去台湾。外婆百年后,两个舅舅遵从外婆的遗愿,与她母亲蒋道真老太太合穴,这是后话。
外婆同顾南群先生结婚后,曾经非常富有,但她保持节俭的习惯,从不贪婪挥霍,更不出入交际场所。当时日本帝国主义为掩人耳目,宣传建立什么“大东亚共荣圈”,刻意制造一个歌舞升平的上海,但外婆对灯红酒绿的生活嗤之以鼻,她坚持自食其力,要求出去工作。一方面反映了“5·4”妇女解放思潮对她的深刻影响;另一方面,恐怕连她自己也不会想到,此举在后来她身份的甄别中,起了关键作用。解放初,外婆背负逃亡台湾的反革命分子家属的罪名,被列为专政对象;但由于她不止是资本家太太,还是一名名副其实的员工,不久就被解除专政,每月还能领取少量津贴。而“贝勒路太太”一贯的谦虚和仁慈,博得医院上下所有人对外婆长时间的好感和尊重,以至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中,工宣队组织人马批斗外婆,多次未果。
一年多后,四叔终于来信,原来上海一解放,他就由地下转入公开,跟随大部队参加解放军,宣称“解放全中国”,以后几十年在文化部门工作,最后的单位是重庆市话剧团。尚在扬州的三叔也在当地参了军,于是父亲成了军属,按照政策很快有了工作:在顺风搪瓷厂当统计。从此,父亲在这个小厂兢兢业业工作到退休,当然其中不乏周折。母亲1946年8月份生了妹妹,这年的夏天特别热,因为贪凉母亲得了产褥热,双腿麻痹,不能下床,她在家里静养,直到上海和平解放。
解放后,母亲先在里弄当办事员,那是义务性质的工作,母亲做得十分认真,博得区上表扬。我曾跟随母亲去调解邻里纠纷,还曾去一位自杀未遂的电影演员家慰问。当了两年义务调解员后,母亲想继续她的大学梦,她决定报考上海音乐学院。初试顺利通过,复试那天,父母带我兴匆匆赶到考场,一再嘱咐我不要随便走动。可是当母亲进入试场后不久,鬼使神差的我轻轻推开半掩的门,清晰地叫了一声“姆妈——”这一声使母亲的理想顿时化为泡影,因为学院只招收未婚者。我被父亲拍了一下头,委屈得哭了,母亲却和蔼地宽慰我说,唱歌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不久,政府根据母亲的学历和工作表现,推荐她到崇实小学(后来改名为黄陂南路第二小学),当了一名教师。从此我家从外婆开始,四代人上了师范,三代人承袭教师职业。
四年级上期我入队了,担任中队长。在我们那一代人心中,红领巾是无比神圣的,它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鲜血染成”。虽然我还不足8岁,但已经开始具有朦胧的社会责任感,在反对反革命宗教组织一贯道和三反五反运动中,跟着老师写标语喊口号。这一年发生一件趣事,我和几个同学在人民公园玩,突然发现一个男子在挖土,那时我们在语文课上刚巧学了一个新词“东张张西望望”,对照之下,我们一致认定此人是特务。于是我们跟踪追击四个小时,直到天黑迷路,才把“嫌疑犯”交给警察。后来才知道那人是花迷,他在公园偷着挖土是为了养他的花。虽然闹了一场误会,警察叔叔还是表扬我们。
小学六年生活丰富多彩,校内兴趣小组很多,我是舞蹈队骨干,自编过不少节目;我还先后饲养过兔子和蚕宝宝。校外活动也多,春游、秋游、参观烈士故里、看电影、和解放军叔叔联欢……每一种活动都增长我们见识,更让我们心中充满快乐。每天在学校就完成作业,走出校门轻松而自得。下午四点多放学后,我们通常不急于回家,在校园爬竹竿,捉迷藏,最惬意的是荡秋千。学校玩腻了,就结伴去复兴公园爬假山,去新城隍庙看金鱼,时间宽余就去老城隍庙豫园,那里不仅有大观园似的美丽的池沼亭阁,还有清代民间组织“小刀会”的遗址。
小学同学大多忘却,记得最清晰的事是被大家称奇的“三徐”:高度近视的徐行川、个子瘦高的徐本元,还有鄙人,我们三人在班里包办前三名,年年如此。一位金姓女生的母亲,在家长会上说,学习好的长得都丑。她的惊人之语引起大家十足的兴趣,我却不以为然。徐本元对我俩说,我们姓徐的,五百年前和日本人是一家,从此我俩和他绝了交。
女生中有一个叫丁兰芬,上课爱插老师嘴,因而迟迟不能入队。跟踪“特务”行动,她也参加了,大家都希望那次勇敢的行为能帮助她入队。许多年后,丁兰芬来我家找我,听说那时她穿着体面,举手投足很气派,可惜我早已去了大西北,从此我们永远失去了联系。另一位女生不是上海人,她叫戎西之,家住人民公园对面的高层,是全班唯一一个坐电梯进出的女孩。我们常常专程步行到她家,然后上上下下乘电梯,过足了瘾。后来她回北方老家上初中了。还有一位女生叫孙璧华,她秀丽温顺,说话总带笑,声音极柔美。她住在太仓路一座别墅里,我常在她家的小花园中摘花籽,结成珠子串;她也常到我住的石库门弄堂来,和我玩“造房子”的游戏。她是我小学里最亲密的女友,文革时,她一家被红卫兵赶出家门,搬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早几年我每次从大西北回来,总忘不了去太仓路寻访,次次落空,以后就绝了望。孙璧华跟我同岁,如今也是六旬老妪了。
五二、五三年之交,我得了一场大病,高烧40度,却查不出病因。此时,我称为“太公”的外婆的母亲,也正受到疾病煎熬。奇怪的是,我们一老一小似乎“相克”,两人的病情呈此长彼消的态势。母亲在医院守护我,外婆则在家中陪伺太公。有天清晨,我居高不下的寒热终于退尽,身上感觉说不出的舒畅。不一会儿保姆来报信,说太公昨晚回光返照,精神大好,天亮后死了,我着实吃了一惊。太公虽然已经高龄,但我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哪怕整日无语,她也坐着看着家人。尽管她早已不能生活自理,但看得出她关心家里每一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她会拉住你的衣服不放,我有点怕她,但还是爱她。过了几天,我才出院,母亲询问我得的什么病,医生说不清,按他的意思只好叫作“上海热”了。
一路回家,我没有兴奋的感觉,我准备承受失去亲人的打击。看见太公的专座空荡荡的,我的泪又流了下来。外婆叫我给太公的灵位磕头,说是她老人家保佑了我,原来在我俩相继病倒病情起伏的日子里,正是一向孝顺的外婆,亲自去红庙烧香,求菩萨保佑幼小的我,才使我脱离险境。后来,外婆带我去红庙还愿,她在庄严的佛像前跪下涕泪长流,诉说她的不孝和无奈。这件事使我第一次体味到生活中还有痛苦,即使是最温暖的亲情,也不总能如人所愿的圆满。这一点被以后几十年里我自己生活中发生的许多事,无数次地证实。
1953年初的一天,我正在弄堂跳橡皮筋,只见父亲喜形于色地走过来,说母亲生了一个弟弟,我大喜过望,立刻随父亲来到人和医院。一个病房十几个床位,母亲在最里面,原先我以为小弟弟一定也在这间房里,和其他小朋友们一样,在各自母亲怀里嗷嗷待哺。但我错了,推门进去里面几乎悄然无声,原来婴儿都在育婴室由护士精心看护,只有到了哺乳时
间,才用一个装有万向轮的长车,载十几个新生儿推到病房,此时可以由远及近听到震耳欲聋的童声大合唱。护士把弟弟抱到育婴室窗口,隔着玻璃我看到了襁褓中的弟弟:红红的脸,淡淡的眉,像个小猴;闭着眼睛,舒展开额前深深的皱纹,打了一个哈欠,又像一个小老头,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好看,我有点失望。万没有想到,一个月后,弟弟会出落得那样光鲜可爱,我更不会想到,四十年后,我的小弟弟会成为全国文化艺术界名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