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中最有威望的一位是来自泗泾的蔡翠华,预科的男女同学都称她“大姐”,因为她比大家年长三四岁,为人处事显得老练,而且是党员。她说我年纪小,很单纯,要学会正确与人相处,她告诉我许多同学的特点和相处艺术,我对她十分钦佩。有一天,一位同学惊呼炒面少了,另外几个同学也说炒面少了,大家议论纷纷。有一位看来早就明白底细的悄悄地告诉大家,是某某偷的,说小偷手法高明,每个人的炒面偷几勺,不容易被发现,但这种炒面颜色必定有深有浅,面也有粗有细,她打开“小偷”的炒面罐,让大家看,果然是混合面。有些同学激动得要找辅导员,大姐坚决而严厉地制止大家,说不许追究,更不要报告老师,不就是几口炒面吗,何必兴师动众。大姐又说,这位同学家境不好,又是继母当家,原谅她吧。大家很快释然,我对大姐更多了几分敬意。
还有两位女生,因为和蔡大姐关系好,自然也成为我的好友。一位是白白胖胖的沈爱莲,石湖荡人,为人勤快,个性憨厚,她经常打扫宿舍,还告诉我许多农村趣事。她的普通话不标准,人又老实,个别同学总爱抢白她,她并不生气。另一位是小巧玲珑的李云,松江人,算是班里离家最近的幸运儿。她家境好,人又漂亮,两条齐腰长辫梢上,总是飞着彩色缎带,衣服又多,像个花枝招展的蝴蝶。她对人极为客气,我们常吃到她家里送来的食品。我们四个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做作业,几乎形影不离。
寒假过后是二月底,春天应当来了;但在松江县城,似乎春天的消息还远着呢。宿舍依然湿冷,天空依然笼罩着蒙蒙灰色。不知谁说了一句,到郊外去走走吧。我们几个人一齐脱掉臃肿的棉衣,抖擞精神,向郊外奔去。天空像一只大鸟丰满的翅膀,全是白色羽毛般的浮云,浮云之间有些灰色的深渊,太阳从罅隙里漏出来。解除了薄雪束缚的耕地,挑逗地呈现着黑褐色,土层在微弱的阳光下发散着蒸汽。到处可以闻到一种潮湿的、发酵似的气息,这种气息你找不到它的准确来源,它混合着刚露头的青草味,混合着牛粪的酸涩味,你只要闭上眼睛去深呼吸,这种田野上特有的气味便沁人心脾,迫使你投入它的怀抱。
快到仲春时节,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微风中摇曳,徜徉在田埂,你会觉得自己如同油菜花一般轻盈柔美。春风带着江南特有的微湿气息,带着清新的早花香,带着附近农家零星的狗吠声,吹在我们身上。远远望去,农家的土墙上,赫然写着“放开肚皮吃饭”六个大字。我蓦然想起前两年弄堂里大搞城市人民公社,居民们喜滋滋拥到里弄食堂吃免费午餐,结果好景不长,三年自然灾害接踵而至。难道现在农村还在“放开肚皮吃饭”吗?蔡大姐说,那是前几年刷的标语,现在的农民,前胸贴后背啦。其他两位农村同学都沉默不语。
除了郊外,我们还常去县城中心的文庙,对文庙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文庙旁边有一个小店铺,出售的糖年糕又细滑又劲道,半两粮票一个,我们女生常去光顾,男生没有富裕粮票,他们只好望洋兴叹。文庙附近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公园,不过是些普通花草树木亭阁罢了,却有一个响亮名字——醉白池。乍一看,我以为是诗仙李白故地,顿时兴味盎然;看了说明才知道原是因宋代宰相韩琦曾建醉白堂而得名,不禁大失所望。几十年后才知道,松江是我所仰慕的国画大师程十发的故乡,但那时大师健在,因而看不到任何与他有关的遗迹。松江县城北面,影影绰绰一座山影,那就是佘山,分东西两山,西佘山建有天文台,可惜我没有去过。
一学年中大家最放松最惬意的事是参加农村劳动。其实那时并没有抢收抢种的农活需要我们出力,纯粹因为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应应景而已。农民并不特别欢迎大学生下乡,一要安排住,二要安排吃,活没干多少,动静却不小。男女生全都住在一个大庙里,地上铺着厚厚的麦草,中间挂一块帘子,以示男女有别。当然这薄薄的一块粗布绝对挡不住声波的流动,晚上睡觉前,静听隔壁的各种声音,成为我们一大乐事。更可乐的是吃,农民们蒸一种麦饭,古人说“磨麦合皮而饮之”,引申为粗粝的饭;可是在处于非常时期的大学生看来,这是一种既香口又瓷实的佳品,而且不定量,男生一般要吃两三海碗。天公不作美,下乡的一周里连续下雨,出不了工就呆在宿舍闲聊;正在谈恋爱的同学,则顶着油布伞在房檐下说悄悄话,而麦饭照吃不误。大家真希望这样的生活能延续一段时间。可惜饱食一周后,得到通知返校在即,大家依依不舍离开农村。劳动总结免不了要写,谈艰苦劳动的体验啦,谈和农民建立深厚感情啦,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谈起麦饭。
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听见同学们开心地大笑,而李云则低着头,脸红红的不吭声。原来不知谁在黑板上写了“李云有一只耳朵”八个字。我很纳闷,什么叫“有一只耳朵”呢。沈爱莲抿着嘴笑,在纸上给我写了一个字:Y。班上是有一位枫泾籍男生姓Y,我恍然大悟。听说李云常去男生宿舍找Y,带给他好吃的,关系非同一般,蔡大姐说,对Y有好感的女生不止李云一个。Y瘦高个,肤色白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眼睛大而迷茫,显出忧郁的神情,嘴唇轮廓很分明,头发有点卷,很像古希腊雕塑中的美少年。我曾见过Y和他的好友沈爱祥,在校园僻静处拉二胡,胡琴声哀怨绵长,我不禁驻足细听。他是团的什么干部,曾在黑板一侧写过通知,粉笔字出奇的漂亮,胜过许多老师:我对他的印象仅限于此。自从知道他和李云的关系,我对他多了一份关注。每当篮球赛,李云必定早早到场观战,我也去看,我发现篮球场上的Y完全是另一种模样:矫健开朗,忧郁的神情一扫而空。运球时旁若无人,只见他高举球用跳投的假动作骗开防守队员,然后转身至禁区中间,运了一下球,狠狠地把球砸进篮中,场上一片掌声,云成的脸红红的,显得很激动。在乒乓球台上,也常常看到Y灵动的身影。但他从没有注意过我,至少我这样感觉。
有一天,Y忽然对我说要找我谈话。我从上中学以来,从未与男生单独相处,我一定显得忸怩不安,Y笑着温和地说,没什么的。原来同年级另一个班的男生C对我有好感,想和我交朋友,托Y带话。这么严重的事,Y居然轻描淡写,我说不出话,慌不择路逃回宿舍。第二天,Y又找我,说只是交个朋友,不用紧张。天哪,我还不知道C是哪一个呢!吃过晚饭,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生,径直走到我和大姐她们跟前,唤我名字,问我有没有空,我马上明白这个人一定就是C。我感觉热血涌上头顶,脸在发烧,李云却推我搡我,撺掇我跟C说话,并随手把大姐她们拉走。惊慌失措的我不由自主跟着C走出校门,走到一座小桥边,心扑通乱跳,茫然看着桥下的流水,听见他问我习惯不习惯松江的生活,问我学习怎么会这样好。大概是看我太紧张,没多会儿他就放我回去了。
从此我开始留意C。他是泗泾人,也由预科直升上来,比我大四岁。他高高的个子,体格匀称,眼睛不大,但有一种慑人的力量。他也是运动场上的活跃分子,李云对我说,一定要去看他打球,这样他会打好,他确实打得不错。他以后又约我,我仍然拘谨,但有机会把他看清楚一些:他的头发长而密,在前额形成一个自然的弯,额头很光亮;他的牙齿是雪白的,在月光下熠熠发光;他的举动温雅大方,嘴里说着热烈的话,却决不使我难堪。他说我聪明好学,又文静又善良,不像其他上海女孩那样娇气傲气。我心里很愉快,但没有回应他的话。临别时我把省下的饭票给了他,那时饭卡已作废。暑假在即,C郑重地向我索要上海地址,我想起父亲,便一口拒绝。我们的关系在若即若离中波澜不惊地维持着。
这段时间,Y又来找我,说我表现不错,团组织决定发展我,叫我写入团申请。一想到那件伤心事,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Y温和地问我有什么想法,望着他关切的眼神,我不假思索把父亲被打成右派的种种委屈和盘托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两年多来封存的记忆,向一个陌生男生倾诉。那时父亲还没有正式平反,Y坚持说,这不成问题,只要你表现好,前途是光明的。我很感激他的真诚和热情,答应马上写申请,Y说他是我的介绍人,要求我多向他汇报思想。这次谈话后,我对Y的信任更进了一步。这种感觉在与C相处时是没有的,对C,我是尊敬的,有好感的,但因为不在一个班,接触很少,因而是陌生的;而Y与我同班,天天在一个课堂,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如今又是我的入团介绍人,自然产生一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Y问过我对C印象如何,我知道我们的关系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便说C人不错,但我年纪小,不想过早分心。事实也是这样,大多数人都以为我和C是陌路人。
放暑假前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松江师专合并到上海师院了。我赶紧拨电话给家里,那时永裕里北弄堂口有一个电话间,专门负责全弄堂居民的传呼来电业务,传呼一次三分钱,被叫方再赶过去回电则收七分钱;如果不回电话,只要求传呼电话内容,则收四分钱。我就是用后一种方式,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家人:我要回上海读书了。母亲收到这条电话内容莫名其妙,等到全家多方揣测还没定论时,我已经拖着大小行李出现在家门口。
这个暑假是宁静而安适的,去年暑假在忧心忡忡中度过,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那种无奈而又隐隐作痛的滋味,我永远也忘不了!今年暑假完全不同,一个像样的学校在等我归队,不再需要煎熬和期盼。邻居好友陶益民刚参加高考,在重复我去年的心情,我去闲聊,她心不在焉。去重庆南路找钱紫奋,要告诉她我们又成了同窗,她父亲说,上海师院美术系不在上海在南京,暑假钱紫奋去外地写生,没回上海,我深感失望。弄堂里的小朋友也各忙各的,见面时只是相视一笑,没有更多的话,我深感失落,难道这就是长大必须付出的代价吗?更多的时候是在家里看小说,或者跑到复兴公园,在假山上,在树阴下,找一个僻静处,独自一人看小说。我把现代文学课开列的阅读清单拿出来,对照着去寻找必读书,去母亲学校图书室,去卢湾区图书馆,收获不小。想搞一张上海市图书馆的借书证,一直没能如愿。 转眼到了开学时间,仍然由父亲陪同我去报到,心情好极了。
从中弄堂东口沿黄陂南路往南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斜桥。斜桥并非桥,正如太平桥并非桥一样,也许很多年前,这里是桥,但现在已成为一个地区的名称。在斜桥等候由桑园街开出的43路公共汽车,便可直达上海师范学院。这是暑假里父亲和我反复琢磨出来的最方便的路线。在多次观察后,我了解了上海公交的一般布局:有轨电车不知不觉退出历史舞台;1—39路是无轨电车,载客多但速度慢;40—199路是公共汽车,两趟车之间间隔的时间有定数,从早到晚都穿梭于上海的大街小巷,最为快捷;200及400打头的车只在上下班高峰时出现,频繁而有规律,非高峰时段总是姗姗来迟;300打头的是夜间车。坐上43路公共汽车沿徐家汇路西行,至打浦桥往西一折是肇嘉浜路,再西行二三站就到了商业繁荣地段徐家汇。徐家汇有纵横交错的六七条马路,它的正南是曹溪路,43路公交车就是沿着这条路到曹溪公园,然后西折上曹宝路,经由南北走向的习勤路、柳州路,便到了小有名气的桂林公园,由此向南三四百米,只一站距离,便是终点站上海师范学院。
学校分为东西两部,由一座木桥相连;从汽车站到木桥形成一个“丁”字形,“丁”字的第一笔背后是未经开发的农家田园。东西部面积都大得惊人,除了教学楼、实验楼、图书大楼,竟然还有电影院、音乐厅、小卖部。我们班活动的主要场所在东部,宿舍也在东部,单女生宿舍就有十几栋。睡的还是高低床,但一个宿舍只住六个人。地板是木质的,虽然陈旧,但仍显得雍容高贵。教室是流动的,没有固定教室和座位,有时上两节课在东部,下两节课在西部,我们得来回奔跑。依傍在一潭湖水边的101室,是我们最常用的教室,面积很大,即使是阴天,也不感觉昏暗,因为两边墙上都是明亮的玻璃窗。冬天的时候,我们跑步进教室,为的是抢占朝南窗户的座位,可以享受温暖的阳光。西部的东阶梯教室也是我们经常使用的,可以容纳三四百人。讲桌上方挂着上下两块毛玻璃的活动黑板,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我总是提前进教室,为的是抢占前面的座位,可以看清黑板上的字,也可以看清老师的面容。一来二去有了经验,就在前排桌斗里醒目地放上一两本无足轻重的书,以示此座有人,我便可以从容而来,不必跑得气喘吁吁。
新的学校给了我新的希望,我觉得时间不够用,真恨不能把一分钟掰成两半用。对于这样紧张的生活,我非常适应,因为唯此我才觉得充实有趣。1961年粮食依然紧张,有人吃你一顿,你必须回吃一顿,这种礼尚往来司空见惯,似乎成为交际的法规,但我再也听不见人们对饥饿的抱怨,至少我是充耳不闻了。除了上课,我不漏掉任何一个与专业有关的讲座,有的讲座即使听不懂,也感到兴奋和满足。我已经养成独来独往的习惯,觉得这样省心省时,无形中疏远了几位松江师专要好的女友。C也约过我几次,我无暇赴约,当即拒绝,松江师专小桥边曾经的徜徉,仿佛已经十分遥远。经过一个舒适恬静的暑假,在饥寒交迫的环境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已经淡漠,我曾问自己,我是自私自利之人么?我忘了预科同学给我的友情么?我否认,在我内心深处,珍藏所有人对我的恩惠,但我不愿把报恩化为无谓的相随。时光过去四十多年,我仍然尊称蔡翠华为大姐,你是我永远的大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