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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OH-SEAL

[分享]太阳从这边升起------母亲的回忆录(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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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3 14: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玉山山是徐班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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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3 16: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忆录文笔流畅,期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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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3 16: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徐老太描述的那个时代上海人家公共厨房,没洗手间这种密集蜗居影像,我在80年代中后期仍见过

那时上海还没不允许个体经济,偶尔见里弄的角落有木椅子放一碗面条什么的,想吃就得进人家里

卖香烟的没固定摊位,就在旅馆门口来回走,在旅客跟前悄悄的露出裤袋藏的香烟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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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3 16: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徐版,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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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4 01: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之所以有这么多快乐,缘于我有一个温暖的家。我的外婆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她总是用她温婉的常州话,亲切地告诉我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不但从不训斥,反而尽量不拂我的意。保姆早已辞退,父母都要工作,家务全部落在外婆身上。早晨外婆给我梳小辫,一直到高中;买菜做饭全包不说,一旦闲下来,不是缝缝补补,就是织毛衣。外婆有织不完的毛线,她把全家人破旧的或变小的毛衣,拆洗,烫直,缠团,一件一件毛衣从她指尖变出来,我不知道外婆哪来那么多精力!一到端午节,外婆用糯米包上一串串拇指大小的粽子,扎上红色的棉线,有棱有角,自小而大,四个一串,既精致又喜庆。粽心有赤豆、红枣、豆瓣、咸菜、鲜肉,外表看不出区别,外婆却心中有数。外婆派我和妹妹一家两串的送去,她用自己的辛苦和慷慨,给别人带去快乐,她就显得很快乐。

      那时候家里不富裕,我们三个孩子冬天的棉衣,到了春天就把棉花拆下来,变成夹衣;秋天又把棉花絮上成为冬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在意识深处领悟了缝棉衣的要领。在我远离亲人去了大西北,在贫困和孤独时,我想起外婆;在严寒来临时,我突发奇想,用记忆中的悟性给我的孩子缝制棉衣,居然做得一丝不差。又过了二十年,当我将做外婆和奶奶时,我在远方给每个新生命都准备了十件以上新装。我感谢外婆对我的潜移默化,是她的智慧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在我记忆里,外婆从没有抱怨,只有微笑、仁慈和慷慨,她经常周济比自己更困难的人。有几年粮食紧张,我们几乎没有跟外婆同桌吃过饭,外婆总是微笑地说已经吃过。那时不但米少,菜少,油更少,外婆用棉花蘸一点油擦擦锅,正在长身体的我,常常觉得肚子空得像挖了一块似的难受,有时忍不住抓冷饭团往嘴里塞,我不知道外婆肚子里有些什么。听卞家老太太说,外婆常把饭匀给乞丐,尤其照顾弄堂里一个叫盘荣的孤苦老人。

      我的父亲戴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镜,镜片上有一圈圈的痕迹,不熟识他的小朋友都怕他。父亲爱咳嗽,声音出奇的响,只要弄堂口一有他的声音,孩子们就一哄而散。其实父亲是极讲道理的人,他的想法一旦与我们相左,他不用权威压服,而是一遍遍说服,更不打我们。看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会骑在他肚子上,而他则大声唱着儿歌“铃铃铃,骑白马,小孩子,骑爸爸”,逗得我哈哈大笑。父亲在搪瓷厂工作很忙,这可以从他每天晚上伏在写字台工作很久得到佐证。下班回家,父亲常常带回一个切成薄片的青萝卜,分给我们姐弟,甜丝丝凉飕飕不逊于名贵水果。夏天酷暑难耐,父亲总是满头大汗兴匆匆回家,把厂里发给他降温的盐汽水或酸梅汤,分给外婆和我们三姐弟,那真是妙不可言的琼浆玉液呵。父亲爱买糖炒栗子和白果,但叮咛我们“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因此我们每回只能分到三五粒,但也很满足。

      母亲那时身体不好,全家订了一份牛奶归她喝。每天早晨上学前,我去黄陂南路定销点取奶,回来路上总禁不住揭开纸盖抿一下。母亲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她让我们三姐弟大大方方每人喝一口。遇到发工资的好日子,一听见弄堂里叫卖“香肠肚子牛背筋”的山东老汉的吆喝,母亲就让我赶快下楼买一大包大家分享。母亲天生的好嗓子受到学校师生的欢迎,每次开大会搞活动,只要安排文娱节目,少不了母亲的独唱,这种时候,我一定亲临会场为母亲鼓掌。我至今记得母亲唱《给边防战士写一封信》和《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记得母亲甜蜜的表情和闪烁的眼眸。每当母亲学校有活动,只要许可,母亲总会带上我。最难忘的是在天蟾舞台观看儿童剧《马兰花》,我至今记得那个美轮美奂的布景,记得神奇的活动舞台和节节长高的苹果树,记得善良的小兰、懒惰的大兰和狡猾的黑猫,甚至记得贯串全剧的一句台词:“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

      每逢过年,父母总要买几斤糖果,分成四份,我们姐弟各一份,剩下的归外婆。妹妹当天就把她的那份吃光,我的速度比她慢,而弟弟那份越吃越多,后来发现其中奥秘,原来外婆把她的给了弟弟。我和妹妹很不平,连吵带骗要回一些才罢休。那时父母工资全部交给外婆,不知道外婆是照顾人家生意,还是对弄堂里的小馄饨情有独钟,我们常常光顾这个小摊。小馄饨的业主是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他的妻子却秀丽苗条,一见他俩,我马上会联想到武大郎和潘金莲,因为我刚瞒过父亲看完小说《水浒传》,但并没有听到有关他们的风流韵事。夫妇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静的日子。

      夏日的星期六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吃过晚饭,全家步行几分钟,到位于重庆南路复兴中路十字的复兴公园。这是一个不大的公园,规模不大却一应俱全,有树有花有假山,有小河有长廊有亭阁,一度还有动物园。当时是正午,老虎在小憩,它的鼾声使我不敢走近栅栏,尽管是双层。我还见到正在开屏的孔雀,它的羽毛缎子般光亮,听介绍凡是美丽的孔雀都是雄性,它开屏是为了和他人比美,对服饰暗淡者它不屑一顾,对华丽者就攀附炫耀。我用一角钱买了一根蓝绿相间的羽毛,插在瓶里作为装饰。

      天还没有全黑,草坪上却已坐满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父亲铺上带来的草席,大家舒舒服服躺下,望着深蓝色辽阔的天。躺不多久,我和妹妹就起来走动,除了黑魆魆的树影,什么也看不清,只好再躺下。黑暗中我听见外婆轻轻的叹息,她念叨着两个舅舅的名字,母亲说,等吧,等吧,总会等到台湾解放。黑暗中我看不清外婆的表情,但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后来我想,外婆几十年如一日坚持锻炼身体,坚持读报看新闻,何尝不是一种等待呢?

 那时的物质生活是贫乏的,但家庭的温暖弥补了许多不足,我从未感到过贫穷或压抑。至于父亲的一些限制,我认为是对我的爱护,从未有过反感。我真的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平静而幸福地度过,我毫不怀疑亲爱的外婆父亲母亲会一辈子在我身边,一辈子,直到我们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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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4 01: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引用changjian在2009-2-23 14:08:00的发言:
玉山山是徐班的妹妹?

哈,我也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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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4 01:0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切缘于那次谈话。1957年下半年,父亲因阑尾炎住院开刀,后来转成腹膜炎,整个腹腔充满浓血,母亲收到病危通知就哭了。再后来经南洋医院张缔华医生全力抢救,终于转危  为安,整个过程长达半年,而此时全国正在进行一场新的政治斗争。出院后,父亲立即回工厂上班,很快发现厂里的空气有些异样,他的好友杨亚东不知去向。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杨亚东正被隔离,因为有人勒令他交代父亲的“罪行”。父亲因大病没赶上此前的大鸣大放,有些人抓不住父亲的“现行”,只好组织人网罗父亲所谓的“反党言论”和表现。若干年后父亲才知道,原来反右运动落实到各单位,单位是必须完成指标的;顺风搪瓷厂是个几百人小厂,按比例分配了一个名额。

     父亲自进厂后,工作一贯勤勉,他的创造性劳动多次得到领导肯定,1956年被上海市轻工业局评为先进工作者。正因为年轻的父亲感恩于领导的器重,他夜以继日工作,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制定了一整套提高生产质量,降低生产成本,加强劳动纪律等制度。后来发现,改革开放以后搪瓷厂的统计表格还是父亲当年设计的,这足以证明父亲工作的实用性、科学性和远见卓识。这还不够,文笔流畅的父亲常给文汇报发稿,反映工厂安全生产上存在的问题。虽然文章切中要害,父亲赢得工人的信任,但个别领导心中不快。正好厂里要完成反右“指标”,父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又不太“听话”,不把指标给他,还能给谁?于是就有了杨亚东“失踪”的一幕。无幸参与运动的父亲却有幸中了“头彩”,1958年下半年,父亲被正式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下放农村劳动。

     有天晚上,父亲神色凝重地对我说,爸爸有事和你谈。父亲沉吟一会儿,艰难地说,爸爸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父亲咽了一下口水,嗓子里咕哝一声,再次艰难地说,爸爸有十二条罪状,第一条……我如雷轰顶,第一反应是惊愕,第二反应是愤怒,我大声责问父亲,你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为什么?接着便号啕大哭。父亲泪流满面,母亲和外婆也哭了。父亲哽咽着说,我要下放劳动去,你要听大人话,带好弟弟妹妹,爸爸会好好改造的。

     几天后来了几个人说调查情况,一个人问外婆,徐立群在家里有什么反动言论,他们威胁外婆注意自己身份,老老实实交代。外婆说,徐立群脾气是不大好,但从来都说共产党好,人民政府好,根本没说过反动话。另一个人把手搭在我肩上,表情诡谲地说,你爸爸有没有收听敌台?我甩开他的手回答,我怎么知道?母亲怪异地看我一眼。是啊,我为什么不正面说爸爸从不听敌台?我在想什么?是的,不解和屈辱蒙蔽了我的双眼,才让我作出不负责任的回答。这些人走后,父亲问我,你见过我听敌台吗?我恶狠狠地说,你自己知道!当我回想这一切,我充满悔恨和心痛,我明明知道父亲拥护党和政府,他为了工厂的兴旺兢兢业业工作,为了争取工人的合法权益,他仗义执言,从不粉饰太平,只有为公的人才会这样不懂得保护自己啊!作为他最喜爱的女儿,为什么不能挺身而出为他挡一挡罪恶的冷箭呢?这一年,父亲刚满39岁。

     这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在高二下学期,之前我刚填写入团志愿书,批准入团应该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事情的发展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学校很快知道了一切,同学们窃窃私语的眼神令我如坐针毡。接着让我伤心的是,我被撤销初一少先队辅导员的职务,不久前正是我一手策划这个中队的活动——秘密行军。我独自步行很多路到中山公园,沿途设置“接头地点”、“联络暗号”、“情报交接”等环节,安排巧妙而周密,最终活动搞得十二分成功,初一小朋友都盼着下次活动,我却被撤了职,怎么不叫我伤心?紧接着同时填写志愿书的同学纷纷入团,而我的志愿书石沉大海,一直到高中毕业,没有一个人找我谈话,更不要说宽慰我。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什么叫“世态炎凉”,我变得胆小消沉。物理老师照样提问我,态度也比以往温和,但我总是沉默。一下课我就匆匆离校,像是赶赴什么重要约会,其实我并不想回家,我一个人在马路上游荡,一直游荡到天黑。每次到家,家人都关切地看着我,外婆给我留下很多菜,可我吃不下。这样无助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便到了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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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4 01: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1958年,第一届全国人大批准了汉语拼音方案,到了1959年,说普通话成为一种风气席卷全上海。社会上要求服务行业必须说普通话,在校生必须说普通话,教师更要说普通话。最让我们鼓舞的是,上届高三一名叫姚锡娟的师姐,有幸考上让人敬畏的电影学院,最初她就是因为朗诵一首题名为《台湾,祖国的明珠》的诗,在全校一举成名。姚锡娟穿着朴素,梳两根长辫,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她能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着实使大家对她刮目相看,爱好朗诵的我,更把她视作偶像。她从电影学院毕业后演过电影,但她的名字为全国人民所熟悉,是因为她为日本影片《排球女将》中可爱的小鹿淳子配音,甜美娇憨的声音使大家一下子记住她的名字。

     从党先生第一次把油印的汉语拼音方案发给我们的那一刻起,我便对这个陌生东西有了好奇和好感,不但因为它使我产生梦想,更因为它陌生,具有挑战性,这正适合我当时需要忘却的心情。它的难度更挑起我的欲望,因为我对照拼音,发现许多普通的字,我都念错了十几年,我决心从迷惘中奋起。但是,上海人学普通话并没有优势,长时期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的影响,在我们的语音区,只有平舌音,没有翘舌音;只有前鼻韵母,没有后鼻韵母。能不能把十几年的错音纠正过来,这不但有趣而且刺激,我决定试一试。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订阅《汉语拼音小报》,我按音序读字典,我用心留意电台播音,几乎如痴如醉。我曾给《汉语拼音小报》写信,询问为什么大多数“的”与定语相连时,拼音书写也跟定语相连;而某日贵报“的”单独成为音节。没想到小报编辑居然给我回信,说是排版错误;他鼓励我挑刺,我很受鼓舞。我每天读大量文章,课本上的,报纸杂志的,凡有一点疑惑,绝不放过,即刻查字典。党先生向我推荐一本小字典,它按音节声调排列汉字,有点像代数中的归并同类项,这就大大加快我记忆的速度。只要一有空,我就逐行读逐行背,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文革时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通过强化型的读和背,我发现一些偏旁记忆的规律,这个发现帮助我在大西北漫长的从教岁月中,有效地指导了方言生学习普通话。比如,凡含“青”字偏旁的,都是后鼻韵母,如“请、清、晴、精、菁、静;凡含“令”字偏旁的,也是后鼻韵母,如“岭、铃、冷、零”,但“拎、邻”是例外。凡含“林”字偏旁的,都是前鼻韵母,如“淋、琳、霖”;凡含“叟”字偏旁的都是平舌音,如“搜、馊、艘、嫂”,但“瘦”是例外。舌尖中音“d、t”后带后鼻韵母“ying、eng”,不带前鼻韵母“in、en”,复韵母“an、ang”无此规律。读课文、查字典、背字典、记纠错笔记,成为我愉快的功课。在短短几个月里,我的普通话进步很快,书写拼音的速度突飞猛进。为学拼音,我记下两本拼音日记,没料到在文革初期,被工宣队当成“反动日记”挂在校园展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事情真是始料不及,在我最痛苦最失意的1959年,正是对汉语拼音的学习,转移了我的全部思想,我仿佛从失魂落魄中捡到一根稻草,得以坚持到高中毕业。

      1960年上半年,那是高三下学期,有一天快放学时,党先生通知我去参加南市区普通话比赛。我很惊讶,因为普通话比我好的不止一个;党先生说北方人不能参加,必须是地道的南方人才有参赛资格。我一个人背着书包去赛场,一路上忐忑不安。赛区设在南市区蓬莱电影院,里面坐满来自全区各校的学生,先是预赛,我顺利通过。决赛在电影院的大舞台举行,台上放了七块大黑板,胜出的七个人依次站在黑板前,只听裁判说了一句“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胜利前进”,我们便“刷刷刷”在黑板上写拼音。我不假思索一气写完,瞟一眼旁边的人,还差好几个字,这才定下神来检查音节是否正确,标号是否到位,姓和名的第一个字母是否大写等等。检查完毕下台,其他六人才陆续写完。我真后悔自己性急,但既然已经下台,也只好听天由命。裁判一一检查后宣布,我写的完全正确,而且速度遥遥领先,汉语拼音部分我得第一。我的脑子轰的一下,感觉全部血液涌上我的脸,兴奋得不知所措。

     接下来就傻眼了,原来书写拼音只是第一关,第二关是朗诵。天哪,没有任何人事先通知我,我朗诵什么呢?情急之下,我翻开书包拿出语文课本,朗诵鲁迅先生《为了忘却的记念》最后三段。既没有心情又没有表情,结果可想而知。我明智地选择离开,忽然听到裁判宣布综合两项评分,我得第二。我激动得哆嗦起来,以致裁判叫我领奖,我刚上台就莫名其妙绊了一跤,引得台下哈哈大笑。这一天我没有在街上游荡,而是径直回了家,把好消息告诉家人。这次意外获奖,大大增强我的自信,这种自信支撑我直到高考。

 

      父亲下放在三林塘,在他两年的劳动改造期间,我没有看望过一次,因而说不出三林塘的模样,光知道它远离上海市区。后来父亲回到上海,也没有说起劳动细节,给我的印象是父亲并不以为苦。不仅如此,以后好多年里他和三林塘的联系没有中断,几位农民朋友常送瓜送蚕豆送芦梭,将近五十年过去,父亲有时还提起他们。大概因为父亲做事一贯的实在作风,加上他高度近视,三林塘并没人故意刁难,相反,生产队安排给他的往往是最简单的活儿。当然汗总是要流的,父亲既然抱着诚恳改造思想的决心,他就没有打算偷懒耍滑,正如父亲做事认真,已经成为他生命的烙印而不可改变一样,他干活认死理,毫不吝惜力气,以致脱肛的老毛病一犯再犯,刚开过三刀的创口也隐隐作痛。

     淳朴的农民是最善于分辨善恶好歹的,他们与右派分子的距离很快缩小,不少人称呼他“老徐”。再后来,生产队长把出工收工的哨子交给父亲,表现出对右派老徐的极大信任。一个叫秋祥的壮实农民,给了父亲很多帮助,他教父亲怎样做农活,怎样省力,怎样对付起泡的手。他从家里拿来可口小菜,安慰这个远离家庭的人,他的妻子还给这个落魄的人洗过衣服。父亲不到两年就调回工厂,是因为厂长许炯明一直非常器重父亲,划为右派时他无回天之力,但一直牵挂父亲。一个机会终于来了,原先坚持给父亲戴帽的第一把手,因犯一个极其龌龊的错误,被撤职劳教,而三林塘生产队对父亲的评语又极好,许厂长奔走呼号,终于将父亲调回厂里车间劳动,那时帽子还没摘。

     一个人永远摆脱不了的是亲情,父亲回到家里,我说不出的高兴,但一种声音在提醒我曾经的隔膜,我不再像孩童时那样亲近和依赖父亲,而父亲也对我越来越客气,这使我很不好受。1960年六月,由上海市南市区教育局签发的“普通话教学观摩会二等奖”这一张纸,改变了我们一度若即若离的父女关系。那天晚上,父亲接过奖状看了很久,突然把我搂住,他说,爸爸对不住你,你却做得这么好……这句话引发了我忍耐很久的泪水,一切屈辱不满和惶恐统统烟消云散。

      从高中开始,我的身体逐渐有了变化,对此我深感羞涩,我笨拙地掩饰自己,徒然增加许多烦恼。有时我忍不住对密友钱紫奋说,她爽朗的性格并不能消除我的不安,此时她正和校外一个英俊的男生热恋,她建议我也找个朋友,我当然不肯。但说实话,此时的我开始对小说电影中男女相爱的情节,有了朦胧的向往,无论是《林海雪原》中的小鸽子和203,还是《柳堡的故事》中小班长和二妹子,他们的一颦一笑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会使我心驰神往。高二时学校囿于没有男生,文娱活动搞起来缺憾很多,校方建议由我校出女生,大同中学出男生,共同组建文工团。消息传开,全校沸腾,我立即报名,有着初中参加童声合唱的经验,经过视唱筛选,我如愿以偿进入合唱团,还是高音部。周末下午排练合唱,是我感觉心跳的日子,但我从不敢和任何一个男生说话,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

     高考即将来临,父亲帮助我制定复习计划,他要求我语文必须确保上等,数学英语要争取中等,有些课实在不行干脆放弃。奇怪得很,在父亲的亲自过问下,我各科成绩都有进步。

     我的自信心开始膨胀,我对父亲说,我要报考新闻系,父亲也赞同。那时候我真傻,父亲也傻,我们都以为父亲既然已经回家,就意味着很快摘帽,高考政审就不会亮红灯。哪知道,即使摘帽右派也还是右派!这是第一志愿落空后,党先生悄悄告诉我的话。正当我踌躇满志等待录取通知的日子里,党先生这句残忍的话,对我是当头一棒,我彻底懵了。更何况之前党先生就说我作文跑了题,且不说第一志愿,能不能上成学都成了问题。1960年高考作文题是《大跃进中的小故事》,并没有文体的要求。从第一眼看题开始,我就没打算编故事,我殚精竭虑挖掘大跃进中小故事所折射出的深刻本质,自以为挖掘深,立意高,颇为自得。党先生却说体裁错了,是硬伤,我如同掉在井里一下子凉透了。以今天的眼光看,既然文体不限,写成评论也没错,而当时却不可取。

      同学们的通知书陆陆续续来,钱紫奋被上海师院美术系录取,黄慧芳高中上海第二医学院,物理老师的高足,时髦的柴佩英成为上海工学院的新生,数理尖子朱一明,长睫毛的体育尖子吴小薇,家住老西门梦花街的漂亮的朱秀云,全面发展的傅静之,舞神刘亚行,全都名花有主。我天天守在家门口等候邮差,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又过了些日子,我不再下楼,天天躲在屋里看《收获》,耳朵时时留意楼下动静。终于有一天,我的通知书来了,发抖的手打开一看,天哪,我被松江师专中文系语政科录取!我紧闭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家人竭力安慰我,说上大专早点工作,挺好的。几天后,翻腾的心才慢慢平静,一切已成定局,我将第一次准备行囊离开我亲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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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4 01: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松江是个小县城,从地图看,在上海市的西南方,靠近浙江省。从上海西站登上沪杭线,一个多小时慢车就到松江。松江位于长江三角洲地区,人口稠密,原是驰名中外的鱼米之乡,但时值1960年,正是我国三年自然灾害肆虐的年代。为了保障基本供应,除粮票、油票、布票按人头发放外,政府还下发糖票肉票蛋票糕点票抹布票线圈票等票证,作为鱼米之乡的松江也不能例外。商店不多,行人稀少,街道一片萧条。第一天到达松江,我的心就凉了,陪同我来的父亲说,你是来求学的,环境清静倒好。松江是个不大的县城,很快就找到师专,依稀记得是两栋三四层楼的建筑,走上一圈,什么都尽收眼底。教室的黑板课桌倒是崭新的,墙壁却有些斑驳,光线昏暗。男女生宿舍在同一栋楼,男生在一二层,女生在三四层。女生宿舍像一个大仓库,天花板很高,房梁裸露在头顶,上面吊着两个不成比例的小灯泡。地面由破碎的红砖青砖铺成,高低不平,水滴在地上马上就消失在砖缝里。窗棂破败而龌龊,两扇木质门板始终合不上。最堂皇的就是密度很高的高低床,足有二十张,给人蜂房鸽笼般的感觉。看到这些,我的心彻底凉了。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学?父亲一个劲儿地宽慰我,说应当把精力放在读书上,星期六可以回家云云。师范不用交伙食费,父亲留下几元钱给我零花,就赶回上海了。望着父亲的背影,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这可引来同宿舍的许多女生,她们关切地问这问那,有的要为我打开水,有的给我吃零食。纯真的友情很快驱散我心头的乌云。

      从后来的发展推测,当时的松江师专是顺应大跃进的需要,快速上马的产物。学生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参加高考被录取的应届生,多是上海市区人;另一部分是由预科直升上来的乡镇生源;还有少数几个是调干生。前一部分人对这所大学非常失望,他们像我一样被命运驱使来到这里,虽然不满却又无奈;他们的穿着比较洋气,但话少,喜欢独来独往,显得清高孤傲,操场上也难觅他们踪影。后一部分人在预科就相互熟悉,他们说话高声大气,旁若无人,他们爱呼朋唤友结伴而行,活跃在运动场上的多半是他们,他们的开朗和笑容,显示出对大学生活的无限满足。我的床位原本安排在靠门边的上铺,先是下铺枫泾籍女生友好地要和我对换,说上面不方便。接着一位泗泾籍女生说门关不严,有风,执意要把里面的床铺让给我。她们的热情既突然又自然,和上海籍新生的矜持是那么不同,容不得半点推辞,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上课和中学大同小异,只是自习课多了许多,自习课很随便,教室里常常空出许多座位。班长是上海市区的男生,可惜我忘了他的姓名,只记得戴一副近视镜,学习优等,对同学很客气,从不打小报告。老师除了上课很少见到,管理班级的不叫班主任,叫辅导员,年龄比我们略大,是留校的师兄师姐,也对我们很客气。学校有一个小图书馆,书不多,看书的人也不多。那么许多逃自习的人到哪去了?精通时事的人告诉我,他们在宿舍睡觉。原来那时正在闹饥荒,尤其男生,不到天黑就喊肚子饿,只好睡觉。学校基本上没有好学上进的风气。

      六十年代初粮食紧张,亲朋好友来往是可以的,但知趣的人绝不敢留在主人家吃饭。学校也一样,学生饭卡一个月发一次,为的就是计划用粮,一些缺少计划的学生,月初放开吃,月中就没得吃。大部分人干饭稀饭搭配,还能勉强维持。菜基本没有,大多是南瓜汤或酱油汤,一些人从家里带来油炒盐,拌在饭里很香,经验推广后人手一瓶油炒盐,没过多久,人人脸庞都浮肿了。每到开饭,食堂里散发出熟悉的南瓜汤味,几个窗口同时排起长队,迫不及待的食客们,有敲饭碗的,有高声干涉前面不要插队的,有在窗口同食堂师傅调侃的。

      为了弥补粮食匮乏,学校号召师生大种“十边”,即在路边、河边、田埂边、树林边……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点上南瓜、黄豆之类的种子,但收效甚微。江南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还未等得及回家拿冬装,父亲就风尘仆仆把棉衣送来了,还有外婆织的毛线手套。教室里冷冰冰的,戴着半截手套仍然冻得握不住笔,脚趾头又痛又痒,有的人公然在座位上跺脚。回到宿舍吧,宿舍里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寒风从关不严的门缝里钻进来,半夜常被冻醒。厕所在楼外,女孩子们半夜要方便,必须穿戴整齐,于是大家形成一个默契:每人自备尿盆放在床下,几十个尿盆腥臭难闻。值日生至少要早起半个小时,给每个人打好洗脸水。预科的学生多来自农村,会使扁担,忽忽悠悠担两个来回,就够用了。市区的学生只好一盆盆端,给二三十人准备洗脸水,需要四十多分钟,其间马不停蹄,大汗淋漓,真不失为健身运动。

      寒假过完,天气逐渐转暖,同学们带着住家的惬意重返校园,大家的背包都鼓鼓囊囊,有开春替换的衣服,更有瓶瓶罐罐的食品:炒黄豆啦,雪里蕻咸菜啦,还有点饥的佳品——炒面。它的做法很简单,先把面粉用小火炒熟,里面放些许盐和熟油,开水一烫就是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糊,倘若加上白糖或炒熟的花生米,则味道更好。在寒冷的饥饿的冬夜,那简直就是高级滋补品。你吃我一口,我吃你一口,宿舍里喜气洋洋。

      春天来了,太阳露出明媚的笑脸,一下课,大家争先恐后冲出教室,享受阳光的沐浴。心情开朗许多,但肚子仍然挡不住饥饿的袭击,在大庭广众之中,尤其在安静的课堂上,常常会听到某君从身体里发出的不可抑制的“咕咕”声,每当这时候,大家会止不住的笑。春天来了,操场上人也多了,运动增加了快乐,同时也增加了饥饿感。昨夜食堂被盗,十几个玉米和南瓜不翼而飞。教务处一清早就集合全校师生,申明事件性质的严重,但念在初犯,只要主动坦白,就不予处理;然而没人理会。又过几天,案情终于大白,原来有人在校园后面的野地,发现烧南瓜和烤玉米留下的灰烬,而事发那天,男生宿舍七八个人有凌晨回来的蛛丝马迹。于是说服诱导,政策攻心,终于,堡垒从内部攻破,原来翻墙越货的正是校篮球队队员,其中还有班干部和团干部。脸面虽然扫地,但并未处分。

      学校因势利导,号召同学们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弘扬团结互助精神,于是许多男生由两干一稀改为一天三稀,一些女生则慷慨解囊,不定时地把饭卡让给心仪的男生。我没有可以资助的对象,平时省下的口粮,总是在周末打来干饭带回上海;一个月四张糕点票也攒着,到时候精挑细选买四块点心,也一并带回家。家里给的两元零花钱,除了买回家火车票和糕点,还略有结余。

      父亲已经从三林塘回到厂里,月工资由15元增加到30元。在父亲下放的两年里,由小我三岁的妹妹去厂里领取,我似乎懂得了“体面”,不屑去领这区区15元。实际上这15元决不能小觑,没有它,全家生活就雪上加霜。母亲工资五十多,在那时算是高薪,每个月末,一位姓张的老教师就会开口向母亲借5元钱,一发工资立即归还。我对母亲说,既然张老师只缺5元钱,不如不要她还,不就结了?我自以为很聪明,不料母亲严肃地说,不能这么做,这么做等于给人家一个闭门羹,以后再也不好意思开口,开口借5元钱,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一番话给我留下极深印象。父亲出事后,工资少了几十元,使原先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捉襟见肘,但外婆和母亲克勤克俭,每月总要留下5元钱,以备张老师的不时之需。

      每次从松江回到家里,家人总给我方方面面的关爱,仿佛我是多年未归的游子。食油虽然定量,少得可怜,但外婆炒的三四个小菜,在我看来都是美味佳肴。父亲不厌其烦问我功课,还郑重地告诉我与人相处的道理。母亲拿出买给我的廉价新衣,令我欣喜,我深知家里经济拮据,从来是给什么穿什么,不提任何要求。一个冬天没有换过外衣,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夏天就一件白色镶蓝边的棉布短衫,和一件粉红色人造棉长衬衫,我也觉得心安理得。17岁的少女内心充实而快乐,什么烦恼也没有。调皮的妹妹已经上高中,各门课同步发展,不像我似的偏科,班主任家访特别称赞她体育素质好,400米800米劳卫制成绩名列前茅。小弟弟正廉天赋极高,从没见过真马,却会用橡皮泥把马捏得惟妙惟肖。弟弟不爱说话,但对我显得依恋。愉快的周末总是在不尽的惋惜中匆匆度过,又到了返校时间。

      我最感兴趣的课是马列主义哲学,这是对我来说完全新鲜的课。教哲学的是一位看似木讷的年轻男教师,北方人,说话不大流畅,最初引起大家兴趣的是他抑扬顿挫的语调,我至今记得他说“对立斗争统一”几个字时铿锵而错落的声音,每节课要说好几次,说一次就引得大家纷纷模仿,老师的脸红过之后,接着再讲,大家再模仿,课堂气氛很轻松。老师善于从身边小事说起,用对立斗争统一观点去阐释,令人信服。许多心存疑虑的现象,经老师用哲学理论分析,就豁然开朗。

 哲学课的笔记我记得很详实,不少同学借我的抄;哲学课的作业我也费时很多,我试着用身边的事为例,去印证哲学理论,常常是一通百通。以后来的眼光看,当时我对矛盾论的认识,只停留在理论上,是十分肤浅的,但那时我自以为学得很懂,因此每完成一次作业,就有一种成就感。哲学课老师开始表扬我的学习态度和我的作业,我对老师的好感也逐渐增加,虽然达不到中学时代对一些老师的仰慕程度,但我对这门课的迷恋,极大地分散了艰苦生活对我的影响。我对某些牢骚满腹的上海籍同学开始不以为然,感情的天平逐渐向预科同学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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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4 01: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女生中最有威望的一位是来自泗泾的蔡翠华,预科的男女同学都称她“大姐”,因为她比大家年长三四岁,为人处事显得老练,而且是党员。她说我年纪小,很单纯,要学会正确与人相处,她告诉我许多同学的特点和相处艺术,我对她十分钦佩。有一天,一位同学惊呼炒面少了,另外几个同学也说炒面少了,大家议论纷纷。有一位看来早就明白底细的悄悄地告诉大家,是某某偷的,说小偷手法高明,每个人的炒面偷几勺,不容易被发现,但这种炒面颜色必定有深有浅,面也有粗有细,她打开“小偷”的炒面罐,让大家看,果然是混合面。有些同学激动得要找辅导员,大姐坚决而严厉地制止大家,说不许追究,更不要报告老师,不就是几口炒面吗,何必兴师动众。大姐又说,这位同学家境不好,又是继母当家,原谅她吧。大家很快释然,我对大姐更多了几分敬意。

      还有两位女生,因为和蔡大姐关系好,自然也成为我的好友。一位是白白胖胖的沈爱莲,石湖荡人,为人勤快,个性憨厚,她经常打扫宿舍,还告诉我许多农村趣事。她的普通话不标准,人又老实,个别同学总爱抢白她,她并不生气。另一位是小巧玲珑的李云,松江人,算是班里离家最近的幸运儿。她家境好,人又漂亮,两条齐腰长辫梢上,总是飞着彩色缎带,衣服又多,像个花枝招展的蝴蝶。她对人极为客气,我们常吃到她家里送来的食品。我们四个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做作业,几乎形影不离。

      寒假过后是二月底,春天应当来了;但在松江县城,似乎春天的消息还远着呢。宿舍依然湿冷,天空依然笼罩着蒙蒙灰色。不知谁说了一句,到郊外去走走吧。我们几个人一齐脱掉臃肿的棉衣,抖擞精神,向郊外奔去。天空像一只大鸟丰满的翅膀,全是白色羽毛般的浮云,浮云之间有些灰色的深渊,太阳从罅隙里漏出来。解除了薄雪束缚的耕地,挑逗地呈现着黑褐色,土层在微弱的阳光下发散着蒸汽。到处可以闻到一种潮湿的、发酵似的气息,这种气息你找不到它的准确来源,它混合着刚露头的青草味,混合着牛粪的酸涩味,你只要闭上眼睛去深呼吸,这种田野上特有的气味便沁人心脾,迫使你投入它的怀抱。

      快到仲春时节,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微风中摇曳,徜徉在田埂,你会觉得自己如同油菜花一般轻盈柔美。春风带着江南特有的微湿气息,带着清新的早花香,带着附近农家零星的狗吠声,吹在我们身上。远远望去,农家的土墙上,赫然写着“放开肚皮吃饭”六个大字。我蓦然想起前两年弄堂里大搞城市人民公社,居民们喜滋滋拥到里弄食堂吃免费午餐,结果好景不长,三年自然灾害接踵而至。难道现在农村还在“放开肚皮吃饭”吗?蔡大姐说,那是前几年刷的标语,现在的农民,前胸贴后背啦。其他两位农村同学都沉默不语。

      除了郊外,我们还常去县城中心的文庙,对文庙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文庙旁边有一个小店铺,出售的糖年糕又细滑又劲道,半两粮票一个,我们女生常去光顾,男生没有富裕粮票,他们只好望洋兴叹。文庙附近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公园,不过是些普通花草树木亭阁罢了,却有一个响亮名字——醉白池。乍一看,我以为是诗仙李白故地,顿时兴味盎然;看了说明才知道原是因宋代宰相韩琦曾建醉白堂而得名,不禁大失所望。几十年后才知道,松江是我所仰慕的国画大师程十发的故乡,但那时大师健在,因而看不到任何与他有关的遗迹。松江县城北面,影影绰绰一座山影,那就是佘山,分东西两山,西佘山建有天文台,可惜我没有去过。

      一学年中大家最放松最惬意的事是参加农村劳动。其实那时并没有抢收抢种的农活需要我们出力,纯粹因为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应应景而已。农民并不特别欢迎大学生下乡,一要安排住,二要安排吃,活没干多少,动静却不小。男女生全都住在一个大庙里,地上铺着厚厚的麦草,中间挂一块帘子,以示男女有别。当然这薄薄的一块粗布绝对挡不住声波的流动,晚上睡觉前,静听隔壁的各种声音,成为我们一大乐事。更可乐的是吃,农民们蒸一种麦饭,古人说“磨麦合皮而饮之”,引申为粗粝的饭;可是在处于非常时期的大学生看来,这是一种既香口又瓷实的佳品,而且不定量,男生一般要吃两三海碗。天公不作美,下乡的一周里连续下雨,出不了工就呆在宿舍闲聊;正在谈恋爱的同学,则顶着油布伞在房檐下说悄悄话,而麦饭照吃不误。大家真希望这样的生活能延续一段时间。可惜饱食一周后,得到通知返校在即,大家依依不舍离开农村。劳动总结免不了要写,谈艰苦劳动的体验啦,谈和农民建立深厚感情啦,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谈起麦饭。

      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听见同学们开心地大笑,而李云则低着头,脸红红的不吭声。原来不知谁在黑板上写了“李云有一只耳朵”八个字。我很纳闷,什么叫“有一只耳朵”呢。沈爱莲抿着嘴笑,在纸上给我写了一个字:Y。班上是有一位枫泾籍男生姓Y,我恍然大悟。听说李云常去男生宿舍找Y,带给他好吃的,关系非同一般,蔡大姐说,对Y有好感的女生不止李云一个。Y瘦高个,肤色白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眼睛大而迷茫,显出忧郁的神情,嘴唇轮廓很分明,头发有点卷,很像古希腊雕塑中的美少年。我曾见过Y和他的好友沈爱祥,在校园僻静处拉二胡,胡琴声哀怨绵长,我不禁驻足细听。他是团的什么干部,曾在黑板一侧写过通知,粉笔字出奇的漂亮,胜过许多老师:我对他的印象仅限于此。自从知道他和李云的关系,我对他多了一份关注。每当篮球赛,李云必定早早到场观战,我也去看,我发现篮球场上的Y完全是另一种模样:矫健开朗,忧郁的神情一扫而空。运球时旁若无人,只见他高举球用跳投的假动作骗开防守队员,然后转身至禁区中间,运了一下球,狠狠地把球砸进篮中,场上一片掌声,云成的脸红红的,显得很激动。在乒乓球台上,也常常看到Y灵动的身影。但他从没有注意过我,至少我这样感觉。

      有一天,Y忽然对我说要找我谈话。我从上中学以来,从未与男生单独相处,我一定显得忸怩不安,Y笑着温和地说,没什么的。原来同年级另一个班的男生C对我有好感,想和我交朋友,托Y带话。这么严重的事,Y居然轻描淡写,我说不出话,慌不择路逃回宿舍。第二天,Y又找我,说只是交个朋友,不用紧张。天哪,我还不知道C是哪一个呢!吃过晚饭,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生,径直走到我和大姐她们跟前,唤我名字,问我有没有空,我马上明白这个人一定就是C。我感觉热血涌上头顶,脸在发烧,李云却推我搡我,撺掇我跟C说话,并随手把大姐她们拉走。惊慌失措的我不由自主跟着C走出校门,走到一座小桥边,心扑通乱跳,茫然看着桥下的流水,听见他问我习惯不习惯松江的生活,问我学习怎么会这样好。大概是看我太紧张,没多会儿他就放我回去了。

      从此我开始留意C。他是泗泾人,也由预科直升上来,比我大四岁。他高高的个子,体格匀称,眼睛不大,但有一种慑人的力量。他也是运动场上的活跃分子,李云对我说,一定要去看他打球,这样他会打好,他确实打得不错。他以后又约我,我仍然拘谨,但有机会把他看清楚一些:他的头发长而密,在前额形成一个自然的弯,额头很光亮;他的牙齿是雪白的,在月光下熠熠发光;他的举动温雅大方,嘴里说着热烈的话,却决不使我难堪。他说我聪明好学,又文静又善良,不像其他上海女孩那样娇气傲气。我心里很愉快,但没有回应他的话。临别时我把省下的饭票给了他,那时饭卡已作废。暑假在即,C郑重地向我索要上海地址,我想起父亲,便一口拒绝。我们的关系在若即若离中波澜不惊地维持着。

      这段时间,Y又来找我,说我表现不错,团组织决定发展我,叫我写入团申请。一想到那件伤心事,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Y温和地问我有什么想法,望着他关切的眼神,我不假思索把父亲被打成右派的种种委屈和盘托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两年多来封存的记忆,向一个陌生男生倾诉。那时父亲还没有正式平反,Y坚持说,这不成问题,只要你表现好,前途是光明的。我很感激他的真诚和热情,答应马上写申请,Y说他是我的介绍人,要求我多向他汇报思想。这次谈话后,我对Y的信任更进了一步。这种感觉在与C相处时是没有的,对C,我是尊敬的,有好感的,但因为不在一个班,接触很少,因而是陌生的;而Y与我同班,天天在一个课堂,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如今又是我的入团介绍人,自然产生一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Y问过我对C印象如何,我知道我们的关系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便说C人不错,但我年纪小,不想过早分心。事实也是这样,大多数人都以为我和C是陌路人。

      放暑假前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松江师专合并到上海师院了。我赶紧拨电话给家里,那时永裕里北弄堂口有一个电话间,专门负责全弄堂居民的传呼来电业务,传呼一次三分钱,被叫方再赶过去回电则收七分钱;如果不回电话,只要求传呼电话内容,则收四分钱。我就是用后一种方式,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家人:我要回上海读书了。母亲收到这条电话内容莫名其妙,等到全家多方揣测还没定论时,我已经拖着大小行李出现在家门口。

      这个暑假是宁静而安适的,去年暑假在忧心忡忡中度过,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那种无奈而又隐隐作痛的滋味,我永远也忘不了!今年暑假完全不同,一个像样的学校在等我归队,不再需要煎熬和期盼。邻居好友陶益民刚参加高考,在重复我去年的心情,我去闲聊,她心不在焉。去重庆南路找钱紫奋,要告诉她我们又成了同窗,她父亲说,上海师院美术系不在上海在南京,暑假钱紫奋去外地写生,没回上海,我深感失望。弄堂里的小朋友也各忙各的,见面时只是相视一笑,没有更多的话,我深感失落,难道这就是长大必须付出的代价吗?更多的时候是在家里看小说,或者跑到复兴公园,在假山上,在树阴下,找一个僻静处,独自一人看小说。我把现代文学课开列的阅读清单拿出来,对照着去寻找必读书,去母亲学校图书室,去卢湾区图书馆,收获不小。想搞一张上海市图书馆的借书证,一直没能如愿。  转眼到了开学时间,仍然由父亲陪同我去报到,心情好极了。

       从中弄堂东口沿黄陂南路往南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斜桥。斜桥并非桥,正如太平桥并非桥一样,也许很多年前,这里是桥,但现在已成为一个地区的名称。在斜桥等候由桑园街开出的43路公共汽车,便可直达上海师范学院。这是暑假里父亲和我反复琢磨出来的最方便的路线。在多次观察后,我了解了上海公交的一般布局:有轨电车不知不觉退出历史舞台;1—39路是无轨电车,载客多但速度慢;40—199路是公共汽车,两趟车之间间隔的时间有定数,从早到晚都穿梭于上海的大街小巷,最为快捷;200及400打头的车只在上下班高峰时出现,频繁而有规律,非高峰时段总是姗姗来迟;300打头的是夜间车。坐上43路公共汽车沿徐家汇路西行,至打浦桥往西一折是肇嘉浜路,再西行二三站就到了商业繁荣地段徐家汇。徐家汇有纵横交错的六七条马路,它的正南是曹溪路,43路公交车就是沿着这条路到曹溪公园,然后西折上曹宝路,经由南北走向的习勤路、柳州路,便到了小有名气的桂林公园,由此向南三四百米,只一站距离,便是终点站上海师范学院。

      学校分为东西两部,由一座木桥相连;从汽车站到木桥形成一个“丁”字形,“丁”字的第一笔背后是未经开发的农家田园。东西部面积都大得惊人,除了教学楼、实验楼、图书大楼,竟然还有电影院、音乐厅、小卖部。我们班活动的主要场所在东部,宿舍也在东部,单女生宿舍就有十几栋。睡的还是高低床,但一个宿舍只住六个人。地板是木质的,虽然陈旧,但仍显得雍容高贵。教室是流动的,没有固定教室和座位,有时上两节课在东部,下两节课在西部,我们得来回奔跑。依傍在一潭湖水边的101室,是我们最常用的教室,面积很大,即使是阴天,也不感觉昏暗,因为两边墙上都是明亮的玻璃窗。冬天的时候,我们跑步进教室,为的是抢占朝南窗户的座位,可以享受温暖的阳光。西部的东阶梯教室也是我们经常使用的,可以容纳三四百人。讲桌上方挂着上下两块毛玻璃的活动黑板,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我总是提前进教室,为的是抢占前面的座位,可以看清黑板上的字,也可以看清老师的面容。一来二去有了经验,就在前排桌斗里醒目地放上一两本无足轻重的书,以示此座有人,我便可以从容而来,不必跑得气喘吁吁。

      新的学校给了我新的希望,我觉得时间不够用,真恨不能把一分钟掰成两半用。对于这样紧张的生活,我非常适应,因为唯此我才觉得充实有趣。1961年粮食依然紧张,有人吃你一顿,你必须回吃一顿,这种礼尚往来司空见惯,似乎成为交际的法规,但我再也听不见人们对饥饿的抱怨,至少我是充耳不闻了。除了上课,我不漏掉任何一个与专业有关的讲座,有的讲座即使听不懂,也感到兴奋和满足。我已经养成独来独往的习惯,觉得这样省心省时,无形中疏远了几位松江师专要好的女友。C也约过我几次,我无暇赴约,当即拒绝,松江师专小桥边曾经的徜徉,仿佛已经十分遥远。经过一个舒适恬静的暑假,在饥寒交迫的环境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已经淡漠,我曾问自己,我是自私自利之人么?我忘了预科同学给我的友情么?我否认,在我内心深处,珍藏所有人对我的恩惠,但我不愿把报恩化为无谓的相随。时光过去四十多年,我仍然尊称蔡翠华为大姐,你是我永远的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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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4 01:1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引用xibox在2009-2-23 16:52:00的发言:

 

卖香烟的没固定摊位,就在旅馆门口来回走,在旅客跟前悄悄的露出裤袋藏的香烟一角

好象有个木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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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4 01: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向母亲致敬!向母亲的文字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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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4 01: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引用SHAKESPEAR在2009-2-24 1:36:00的发言:
向母亲致敬!向母亲的文字致敬!

请莎兄多提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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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2-24 01: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当我如饥似渴投入学习而无暇他顾的时候,得到一个好消息,父亲已经正式平反,家里叫我即刻回家。电话是打到学校的,我抑制住狂乱的心跳,即刻回家。改正的文件已到父亲手上,父亲读着文件上每一个字,激动得泪花婆娑。毕竟出事那会儿,父亲还不到四十,正当年富力强跃跃欲试展现才干的时候,晴空一声霹雳,不但剥夺父亲工作的权利,还无端扣上莫须有的十二条罪名,怎能不叫人伤心寒心?一个阅历不深的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他能承受多少压力?何况这压力中还包括他亲爱的  长女的误解和不宽容,这些是当年的我没有想过的。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已过花甲的我,再来回忆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不禁悲从中来!试想,一个有良知的正常人,处于轰轰烈烈的建设年代,谁不愿意为社会做贡献?谁甘心莫名其妙被踢进垃圾桶,遭千人骂万人踩?呜呼!人同此心,情同此理,反右扩大化这类荒唐事,在历史长河中,也许只是一二朵转瞬即逝的恶浊浪花,而对受迫害的本人而言,阴霾和屈辱可能笼罩他的一生。

    得到父亲平反的消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入团介绍人Y。他很高兴,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不久我正式入团,但没有特别的兴奋,反而觉得心酸,我暗下决心要把在松江师专一年耽误的学业补回来。我对现代汉语兴趣很浓,尤其是分析繁复句子的语法结构,成为我有趣的事。在当选现代汉语课代表后,我不止一次发现班里抄作业成风,我主动讲解难题,拒收抄袭作业。在我看来天经地义的事,却引起部分同学不满,个别人甚至当众羞辱我,说右派崽子翘尾巴,这句话极大地伤了我的心。那时候我对“右派”这个词十分敏感,生怕别人知道什么,因而招来不少烦恼。Y非常维护我,他作为团的组织委员,批评那些抄袭者,支持我的工作,我虽然没说感激话,但内心已经把他视作知己。Y向我借《语文学习》,看完一本换一本,这是我上大学后,父亲专为我订阅的杂志。我精心保存着,后来它门相继成了妹妹和弟弟的读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Y的接触多了起来,我们互相借书看,除了书,还借其他物品。过去上晚自习,看不到Y的身影,而现在他每天来教室,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时搭讪几句,有时点点头相视一笑。星期天我原先急于回家,现在总要等待Y问我一声回不回家。我们常在东部音乐厅见面,先把华美的音乐厅从楼下到楼上看个够,享受优美设施和环境给人的愉悦,然后找一处坐下。谈话总是由Y开始,Y谈他的故乡枫泾,枫泾的河枫泾的桥枫泾的街,谈枫泾的习俗,自家建造的楼房和分家时抓阄的趣事,更多的是他的家庭。

    Y的父亲常年在外地打工,是个技术精湛的木匠,上海中苏友好大厦最高层的红五星,就是由数百名木匠层层筛选后留下的十名精英修建的,其中就有他的父亲。他母亲生育了十个孩子,因为家境困难只留下五个;四个没长大就不幸夭折,一个送给一户没子嗣的地主。母亲原先在上海帮佣,Y上大学后,母亲才回到老家。父母离乡背井的几年里,家里一切由Y作主,他是老大,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对他非常崇拜,他买菜做饭洗衣服,最小的妹妹体弱多病,他亲自给妹妹洗澡喂饭,抱她看大夫,弟弟妹妹都视他为一家之主。若干年后他每次从新疆回枫泾,全家人还是一如既往像迎接贵宾一般迎接他,父母更是对他言听计从,这是后话。从Y的详尽叙述中,我看到了过去备感陌生的乡村村镇生活的一幕,它贫苦单调却又充满活力。Y的家庭是典型的劳动人民家庭,父亲是工人,共产党员;母亲是贫农,没有文化。他们的物质生活虽然清贫,但全家人团结一心,尤其当父母远离,Y承担全部家务和责任的那种魄力,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勇气,实在令我倾倒。我自小在全家人的关爱下长大,除了学习,一切由别人代劳,从没干过活吃过苦,也没人教我怎样买菜做饭,以致我只认得烧熟的蔬菜;一旦去菜场,我会骑驴找驴,闹出许多笑话。听了Y的陈述,我自愧弗如,因此生出一番敬意。我格外留意地打量Y的容貌: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有些蜷曲。他没有一般乡下人的憨厚或粗犷,却有着城里人的精明和细腻,有着乡间年轻男子的纯朴和简约,还有着知识分子的文雅机智和潇洒,更有同窗间无邪的亲切和信任。我对Y的好感进一步加深。

    周末我们相约到师院后门的漕河泾闲逛,一路上,Y指着我一概叫不上名的花草,饶有兴味地介绍它们的习性或趣闻,指着附近农家的麦地,笑问是不是韭菜。饿了,会在小店铺吃一碗馄饨或一块松糕。考试前,我们相约到熟人不多的西部教室,静静地坐在一起,各自复习功课,心里感到踏实。

    没有不透风的墙,同学们很快发现我和Y的秘密,蔡大姐找我谈话,问我和C的事怎么考虑,她委婉地提醒我Y有女朋友;我为Y分辩,说单方面的爱慕不能算数。表面上我理直  气壮,从内心讲我感到对不住李云。尽管Y一再声称他和李没什么关系,我也一再安慰自己,但我仍然觉得自己不道德。云成照样跟我说话,但笑容极不自然,也极少主动,更不再对我提起Y。我害怕和她单独留在宿舍,直到毕业,我们一直没敢推心置腹谈过一次。

    我有一次生病,躺在宿舍没去上课,Y并不知晓,C却心急火燎赶到宿舍看我。在那一次,我说了一句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蠢话,我说你和李云好吧。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说错了,但已无法挽回。我愚蠢地把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当作商品来交换,一方面我伤害了C的尊严和纯洁的感情,我记得他当时非常惊讶和愤怒,直到毕业,直到我随Y奔赴大西北,都没有再见C一面。另一方面,我的轻率和幼稚,正暴露了我思想的浅薄,和内心世界的自私脆弱,而这一点,正是我一生不幸的内在因素。想起对C说过的混帐话,我至今不能释然。在此,我要写出我的悔恨,献给我曾经年轻的朋友。

    既然关系已经公开,就没必要再躲躲闪闪,我们开始成双作对出现在大家面前。上课我们坐在一起,听讲座一同前往,打饭也一块吃。我们常去学校附近的桂林公园,坦然面对校友投来的目光。然而,这件事如何告诉家人呢?商量许久,决定让Y登门拜访。可是到了家门口,惶惶不安的我又改变主意,我不让Y进门,Y有些不快,他说我们正大光明,怕什么。拗不过他的坚持,我们上了楼。我介绍说,Y是路过,顺便拜访。父亲尖锐的目光足足盯了一分钟,才让Y坐下。Y一离开,父亲马上盘问,断定Y不是一般同学。第一次见面,Y留给家人的印象并不好,说他太漂亮,眼睛花而不诚,又不是上海人等等。我急不可耐地一一反驳,倒向家人招认了我和Y间非同寻常的关系。父亲耐心地开导,说我还不满19岁,太单纯,不要过早谈恋爱,我勉强答应。有一个星期天我没回家,正与Y一起到西部阅览室去,没想到在校门口遇见父亲和母亲。我大吃一惊,躲是躲不了了,硬着头皮招呼他们,父亲显得很沮丧,母亲也不高兴,他们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就匆匆离去。我非常难过。

    难过是瞬间的,对Y的爱慕和依恋已经无法改变,我不再在乎别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同Y进进出出,几乎形影不离。转眼到了实习阶段,我分配在闹市徐家汇一所中学,学生非常友好,不断有人到办公室或宿舍找我。我认真地备课,总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学生,教案写得密密麻麻,讲课语速极快,学生送我一个雅号——机关枪。我的辅导老师诚恳地告诉我,一定要改变内容多多益善的观念,须知学生接受能力有限,时间有限,不宜面面俱到。每到周末,Y换两次车来看我,我们兴奋地谈论各人的实习心得,说也说不完。临别我送他一程,他送我一程,短短一段路,竟耗时一二个小时。实习三周就告结束,毕业也临近了。

    从实习地回来,听到两个消息,一个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急需教师,要抽调一些毕业生支援边疆教育事业;另一个是我们大专班有几个名额可以直升本科。对前一个消息我漠然置之,觉得与自己不相干;后一个消息对我而言,实在太重要了,我多么希望能成为直升的幸运儿。很快就知道直升名单上果真有我,我急切地想把好消息告诉Y,不料Y也说有重要消息告诉我,他脸上现出神秘的表情,不像平日我所熟悉的样子。我问他什么消息,他吞吞吐吐说报名去新疆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他说新疆需要人,上海却没有用武之地,据说大学毕业只能待业。他说自己是干部,理应带头……他似乎并不知道我升本科的事。我问他听说我的事了吗?他淡淡笑了笑,说他知道,但他权衡过形势,再上两年学未必能找到工作,而去新疆,肯定大有作为,与其在上海待业,不如出去闯一闯。不能否认,Y的话是有道理,但继续深造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我甘心放弃这个机会吗?再说,这么重大的事,Y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呢?我第一次敏感到我们关系中的不平等元素。在以后漫长的几十年里,这种元素不断加深和扩大,蚕食着我们当初纯洁的爱情,这是后话。敏感到不公正,我们争吵,沉默,再争吵,再沉默。望着Y发青的脸色和痛苦的表情,我很心痛,我说让我先上完本科,然后一起去新疆好吗?Y说名已报上去,不好反悔。我说你先去,我两年后再去好吗?Y说我一切都是假的,说我欺骗他的感情。我扪心自问,既然真心相爱,为什么不能牺牲个人的一点利益呢?何况Y的选择是高尚的,我不支持谁支持?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我终于决定  放弃直升,报名去新疆。

    第二天,我怀着悲凉的激情,向同学们宣布我去新疆,大家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劝我,情愿在上海扫马路,也别去外地当大官,何况是遥远的西部。也有人背地里同情我,说我太傻,跟了一个乡下人。更多的是赞扬我纯情,说Y福气。老师对我的决定也很诧异,但不便阻挠。过了二十年,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有幸回母校进修,特意拜访了当年的辅导员,她说师院的去向从来都是本市,那年上海开始全面支援新疆,学校中文系才有组织赴疆的计划,但主要考虑预科生;没有想到全年级年龄最小的我会报名,相当惋惜。问我是不是因为Y才报名,我咬紧牙关予以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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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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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4 08: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占个位子,看到三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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