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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巧克力

90年代小说回顾>作者: 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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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09: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胖子是九点钟准时进入娘娘沟的,他穿了一身笔挺的毛料制服、胖脸刮得圆光滑润,头上也抹了过多的油。人显得精神、富态丽又体面。

  ‘这是他犯下的一个错误。在饥饿的农民面前炫耀自己,必然招致怨毒和暴虐。

  在大青石壁障前,他停下来张望了一阵,但没有看见兰女,又往前走,终于撞上了预伏着的郭杆子和他那伙民兵,胖子刚开始并没有胆怯,他甚至根本没有把这些衣衫褴褛的土民放在眼里,用膀子横晃开一条路,他还想继续向前走。他今天是来会兰女的,没有见到兰女,他不会回去。

  一块土坷垃准确地飞砸在他的后脑上,碰溅得粉碎。

  他愣愣地回了一个头,另一块更大的土坷垃又正直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这时才想到要向回跑,但是已经晚了。民兵们恶狗般猛扑了上去,把他死死地捺在了土窝子里。他曾狂喊乱叫,高声讨饶,人们就往他的嘴里大把地填土。

  在大队部那两间通连的窑屋里,胖子受到了一次传统的审讯。先是剥光了他的上衣,后来连裤头也给他扯了下来。刚开始,人们望着他赤裸的、白净润滑的肥胖身子惊得发呆,但是,啧啧称羡很快变成了莫名的愤怒。几乎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只是用长长的棘刺和烧得贼烫的烟锅头朝那堆肥肉上发着狠地捅。

  不要求招供,只要听他的惨叫。

  人们后来又把胖子驱赶到村街上。全沟的人都涌出了家门,老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唾骂、嘶喊、殴打、施虐,宣泄着内心深处积存日久的怨毒和憎恶。

  那一天,是娘娘沟的节日,但是,参加狂欢的人中却少了两个人,陈成和南奎元。陈成躲在灶间窑屋的院门内,悄悄地注视着一切,奎元却在悄悄地注视着陈成。

  中午,郭杆子把浑身涂满粪便,闭着眼装死的胖子扔在了兰女家的门前。他揪住兰女的头发把她往那个臭烘烘的躯体上猛搡,厉声问她:“你想要的野男人,就是他?”

  兰女表现得极冷静,她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那么,你认识这个吗?”郭杆子用木棍拨动着胖子的生殖器。

  “认识!”兰女突然尖声嘶叫了一声:“我还认识你的!”她扑向郭杆子,伸手攥住了他裤裆里的物件,张嘴就咬了一口。

  胖子是被陈成用木轱辘车送出沟去的。躺在车厢里,他还是一动不动,闭紧眼装死。直到陈成告诉他,村里马上就要派人去他的工作单位反映他的问题时,他才像孩子似地呜呜哭了起来。

  “我不能活了。”他说。

  “你还能活下去,而且可以活得很好。兰女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人们也将永远忘记这件事。”陈成缓缓地说。

  胖子睁大了眼睛。

  “因为,派去反映问题的那个人,就是我。”

  一直到了20年以后,申金梅仍拒绝对兰女事件做出自己的评价。在笔者的一再追问下,她也只是用冰冷的商业语言概略地叙述了事件的发生过程:“在终端买主收到兰女之前,陈成强行对这件待发货品采取了一次加价行动,取得了对她的部分所有权利,然后就是促销了。交易完成,他拿到了应得的利润。”

  “利润?”我惊骇不已。

  “典型的利润,数额不大,3100公斤标准面粉。”申金梅的语调刻板、冷淡,遣词用句精当而又准确,“以后,他又勒索回了50公斤付费的食用油和一扇变质的冻猪肉。”

  “本钱呢?”

  “极其低微。一条人命,再加上200口农民的尊严和荣誉。仅此而已。”

  “本微利厚,看来,这是一次成功的交易。”沉默了片刻,我才轻声说。

  申金梅笑了。“哪里,买空卖空,巧取豪夺,小试身手罢了。”她鄙夷地说,“现在的陈成可是技艺大长了,只是底子太差,始终脱不开那副下贱的坯子。”

  这时,申金梅正作为公司的全权代表和陈成的公司谈着一笔生意,并且对陈成的顽强、刁钻以及表面上彬彬有礼而暗下里大使流氓手段愤恨不已。这家伙,为了摸清底价,竟一连向好男色的公司驻广州事务所主任推荐了好几个粉面小生,且个个都俊俏、飘逸,会飞媚眼、挑兰花指。

  不知他是否也向申金梅推荐了什么,但愿他不忍,也不敢。

  “据说,兰女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何止!那是一个罕见的小美人儿!”申金梅冷笑着说,“把她出手时,陈成是千般不舍,一步一哭,怆然泣血。”

  我笑了,问她:“是不是因为有了您,陈成才决意不留下她的?”

  “你高看了陈成,也太抬举我了。贱取是珠,贵出是土。只要有人出了高价,他是谁都肯出让的。”

  “我不懂。”

  她拒绝解释。

  20年后的申金梅是个极有女人韵味的女人,雍容、妩媚,靡颜腻理,肌肤平滑如水。但是,她的谈吐却常常是冷峻峭刻,尖利如刀,令人惶悚、战栗。

  她称陈成是个天才。天才的惟一特征是在本能上能够把复杂变为单纯。

  她说,在陈成的眼睛里,兰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可以数计、很容易估量取舍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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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09: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双方几乎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充分合理的反应。殴斗在瞬间就发生了,然后又瞬间就结束了。

  起于受辱后的疯狂和愤怒,而留下的,是血腥以及比血腥更残酷的仇恨与报复。当然,也留下了深深的思考。

  陈成说,猎娘可以,但同时你必须猎狼。问题在于我们一再忘记这条古训。我们猎取了姑娘,随后就被恶狼狠咬了一口。

  王星敏说,这只不过是长期酝酿过程中的一次偶然喷发和碰撞。饥馑的农民除了一再累积的无望、压抑和愤怒,已经再无所有了。

  公社武装部长阎炳玉说,坏人打坏人,政府不管。

  挨千刀的北京人,你们,把兰女藏在哪儿了!

  追截兰女一家未获,狂怒的娘娘沟男人们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没有人发号施令,只是歇斯底里的一声躁吼,红了眼睛的人群疾风般卷回村里。在牲口棚前的粪堆上,把六名脸色苍白、魂不附体的北京知识青年团团围了起来。

  “说,你们把兰女藏在了哪儿?”

  “……没有……我们不知道……”六双手拼命地做出意义不明的手势,六张嘴张口结舌,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打死他们!”一个沉稳的声音低声说。

  打!众人发自心底的响应。

  一拥而上,棍棒齐下,凄厉的惨号,宣泄的怒骂,肢骨的断裂声,还有血……

  在如林的棍棒叉杖砸落在头顶上之前,六名北京青年曾做出了最后一个防护动作。他们齐齐地跪在了地上。三个男生,一边鸡啄米似的把头往地上急磕,一边惊恐地告饶哭喊。女生们则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能拯救他们自己。

  最冷静的是申金梅。在一柄粗木棒子猛击在她的后脑上的同时,她还竭力睁大眼睛向村西的坡地上张望。

  陈成就在那里,你,怎么不赶快回来呀!

  另一根担杖又狠戳在她的后背上。她回过头去,睁圆了眼睛想看清打她的那个人的面孔,但是,她只看见了宣红红,她的脸上被击裂了一道大口子,全是血。申金梅猛扑过去,抱着红红,两个人一齐倒在粪堆上。

  红红是惟一作了抵抗的人。她抓了一把粪土,尖叫着扬向殴打她的人。有人向她的脸刺了一刀,锋利的刀尖深深地刺透面颊,然后又顺势割裂了整张脸。

  但是,就在尖刀正直刺向她的那一瞬间,她没有闭上眼睛。她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

  韩杰想到了跑。头上身上鲜血淋漓,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挨了几棍子,他仍不肯倒下。突然,他响天震地地悲号了一声,疯了般地撞出人群,拼命向灶间方向猛跑。刚跑出几步他就跌倒了,挣扎着爬了起来,还是跑。

  他要去拿那杆火药枪。

  然而他还是没能跑掉。几条壮汉追了上去,一顿乱棍又把他打倒在地上。

  结束了。

  结束之后,五名血肉模糊的知青横躺竖卧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只有钟伟光仍傻痴痴地跪着,令人惊讶的是,在棍棒挥舞混乱中,他居然没有受一点儿伤。他哭了,凄凄惨惨切切,像个无助的寡妇。

  结束之后,行凶的人们开始感到了惶恐。愤怒得以宣泄,淘空的心灵里剩下的是空虚、悔之无及和对后果的极度恐惧。

  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拉住知青们的手,小声地劝他们快些起来。像是在哄不慎自己摔倒碰破鼻子的孩子,拍拍身上的土,抹一把伤口上的血,就可以回家去了。

  他们却起不来了,因为他们早已不是孩子。

  这时有人注意到了南奎元。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蹲在高高的粪堆的顶端,半眯着那双金黄色的眼睛,苍鹰般俯视着下边发生的一切。神情超然、冷漠。但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因为陈成还没有出现。他当时如果在这里就好了,他会还手、打人,甚至会打死人。

  奎元想站起身来干些什么,可是竟没能站起来。两条腿绵软无力而又战栗不止,再也支撑不起自己的身躯。

  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然后放任地向后倒下去,身子横着从粪堆上滚落下来。

  他不想再睁开眼,渴盼着自己能够得到一个安详的、不受打扰的死。但是,他如果真的就这样死去,娘娘沟,这支流落在华汉大地的圣族苗裔,也就将自此毁亡了。

  除了宣红红以外,谁也不知道陈成是在什么时候赶回来的。当娘娘沟的汉子们惊恐地发现他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时,那辆雪亮的钢镐已经抡圆了砸向他们的头顶。

  第一条汉子仓皇中举起五齿耙柄挡了一下,耙柄被砸断成两截,沉重的镐刃准确击在他的肩胛上。他跌倒在地上,身子痛苦地挣动抽搐了很久。

  另一条汉子转身想跑,镐头敲落在他的后心上,鲜血从嘴里一下子就喷溅了出来。

  其他人立即排成了一行,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凶器。

  现在谁都知道,他们必须打死他。

  陈成没有把粪送上西坡的地里。半路上,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又回了一次头,远远地看见宣红红他们仍懒洋洋地站在粪堆旁,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继续往前走,但是心慌得急跳,额上突然涌出一层冷汗。

  这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出事了。没有来得及多想,他抄起钢镐就往回猛跑。

  但是,晚了。

  当他看见同伴们东一个西一个躺倒在地上,看见他们躯体上的创口和血污时,头脑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发自兽类原始本能的干嚎。

  他抡起钢镐,不想别的,只想报复、杀人。

  就在这时,发生了后来令娘娘沟人心胆惧裂、震骇失声的一幕。

  粪堆前,一个披散着发辫,面容残伤得已无法辨认的姑娘突然蠕动了,几下,然后又挣扎着缓缓地坐了起来。

  她的面颊被割裂开,向两边翻卷过去,裸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额头上全是血污尘土,但是那双眼睛却晶莹而又明澈,亮得令人心惊。

  她已经不会说话了,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呀呀的怪叫声,她怪叫着站了起来,扑进陈成的怀里。

  她的手,死死地指定了一个人。

  郭杆子。

  郭杆子站在人群的中间。他的手里仍然紧握着那把叶形尖刀。刀柄和手被鲜血涂染成黑紫色。他下意识地往破裤子上抹,但是,什么也抹不掉了。

  他持刀作了抵抗。刀尖向前,对准向他扑过来的陈成的前胸突刺,动作坚决,有力,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犹豫。

  刃尖刺穿陈成的衣服,钻透皮肉,深深地楔在胸骨上,发出铮铮的颤响。而在郭杆子的左右,汉子们奋力而上,长棒短棍拼命举起又死力地往下砸。陈成满头满脸都是血。

  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失魂丧魄的惨叫声中,那柄雪亮的钢镐带着风声准确而沉重地刨在郭杆子的脸上后来有人说,那颗眼珠子掉在地上就掉散了,黄糊糊的一摊,像新鲜的鸡屎。

  那天夜里,娘娘沟一片死寂,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甚至也没有鸡鸣狗吠。两匹没有卸套的骡子拖着那辆木轱辘车在村街上胡闯乱撞了一气之后,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一位老妇跪坐在知青灶间院门外的老榆树下,啼哭、乞求、诅咒,声调阴郁而凄楚。这是郭杆子的老娘。

  下午,一辆汽车开到了沟口的大青石壁障下,给知青点卸下了十几袋面粉。然后,又拉上了韩杰、宣红红等四个知青重伤员去了大同医院。村民们从家里拿出厚羊皮和毛毡,铺在车厢板上,又用棉被把他们层层地裹严,举着抬上车的。

  老妇用门板拖着疼得直打滚的儿子往沟口挪,人们来来去去,见了只是摇头叹气,没有一个人搭手帮忙。到了沟口。汽车早就开得没影了。

  奎元后来帮着老妇把郭杆子又拖回了破窑里。临走时,奎元撂下了一小块麻饼和一句话。他说,你要是能熬得住疼昵,就活着;要是熬不住,就早些死吧。

  听到老妇的哀哭声,申金梅挣扎着从炕上下了地,在钟伟光的搀扶下走到院外。她递给老妇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盒止疼药片,然后,挨着她坐在了老榆树下。

  那天夜晚没有月光。一只不知名的怪鸟像块破布似的飘过来,围着桔树绕飞了三匝,又阴森森地飞走了,从远方,传来两声不怀好意的鸣叫。

  “您是在哭谁?”申金梅喃喃地问。

  “哭自己。”老妇瘪着嘴说。

  “在咒谁呢?”

  “命!”

  “您应该咒自己的儿子。”

  “儿子的命也不济哩。说了两个媳妇,一只脚都迈进家门坎了,生生地又给人截了去。头一个,由支书做主,给了公社的阎炳玉;后一个,兰女……”

  老妇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腿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申金梅叹了一口气,又回屋里拿出几个馒头。不过,再回来时,老妇已经走了。

  老榆树下,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两个馒头和一盒药片。

  申金梅知道,老人不仅在咒命,也咒他们这些闯入的外乡人。

  那一夜,那只怪鸟像个幽灵似的一直在知青灶问上空飞来荡去,不时发出一两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悲鸣。它也在恶毒地诅咒着什么。

  诅咒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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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09: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娘娘沟血案的消息是第二天才传到都督堡的。几天以后,又传遍了整个晋绥大地。

  公社的几位主要干部匆匆碰了一下头,但是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每个人都头冒冷汗,手指颤抖,连烟都点不着了。问题出在他们的领地之内,他们每个人都难辞其咎。

  是的,如果这场血腥械斗的起因是为了那笔知青建房款,那么公社党委就是挑动者。全公社多名知识青年的近五万元建房款,经过他们的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房子呢?没有盖起一问!

  惶急、恐惧,如临深渊,如陷地狱。为此而褫夺他们的官职,甚至投入牢狱,将是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

  不过,真要找出为自己推诿、开脱的理由也是轻而易举的。在那个春夏,整个晋绥大地都深陷在荒旱和饥馑中。5万元钱,只如同泼洒在高原上的一杯清水,顷刻问就化作了淡淡的雾汽飘散了。然而,就是这一杯清水却拯救了多少条生命!

  问题在于,款是国家的,知青是国家的人。世居在黄土地上的农民与远方迁徙而来的这批国家的、有知识的青年,他们能够共存共立、共同拥有一个贫穷、落后但却宁静的家园而永不起干戈和争执吗?

  非常遗憾的是,他们不能。

  都督堡北京知青骚乱是在半夜时分突然发生的。

  天黑以后,来自于本县和外县的300多名北京知青陆续汇集到都督堡并包围了公社大院。一开始还算有秩序,有人分发了一份征集签名的呼吁书,强烈要求各级党委保护知青的人身安全,惩办残害知青的凶手。

  公社干部都躲了,无人理睬和出面支应。大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一队持枪的基干民兵把守着院门,横眉立目、严阵以待。

  随后就发生了冲突,知青们排着队往里冲,民兵则横着枪杆向外堵。混乱中,你推我搡,出黑拳踢阴部,下的都是暗手。

  僵持不下的时候,二十多个在内蒙邻县插队落户的天津知青骑着马呼啸着冲进都督堡。他们从马背上直接爬上房顶,揭下瓦片砖石朝民兵的头上猛砸。民兵们抱头退回了屋内,院门外的北京知青立即潮水般地涌了进去。

  这是一次愤怒的然而愤怒又被极力克制的骚乱。公物,枪械、账簿、档案都未受到任何损害,而公社院内养着的几口猪却被乱石几乎砸成了肉酱,私人财物受到侵犯的只有公社王副主任一家。

  王副主任在审结一起现行反革命案件时,有吊打、猥亵女知青的行为,被知青们告到县里,但一直没有处理结果。他在那天晚上躲了出去,知青们就把怒火发泄到他家的盆盆罐罐和他惟一的女儿身上。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那个女孩儿才17岁,却长得又高又胖,1米80以上的个头,绝不低于200斤的分量。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平日仗势霸行乡里,却不谙世事。她尖着嗓子冲知青们狂吼:“我让我爸爸把你们都抓起来。

  男的枪崩,女的,让讨饭花子狠狠地……“

  知青们扑过去把她按倒,扒了裤子,扯着头发在碎石地上拖了几十米远。女孩的屁股又肥硕又娇嫩,被尖利的碎石切割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在大院里燃起一堆火,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知青们唱起了歌。

  先唱的是《国际歌》和《知青进行曲》,到了后来,就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吟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歌声如泣如诉,声泪俱下,唱到最后,就只在哭声了。

  天亮以后,骚乱悄然止息了。

  有人注意到,在离开都督堡时,所有的知青几乎都用帽子或手遮挡住自己的脸。

  生活虽然艰辛、苦涩、无望,但他们毕竟还要在这方蓝天下继续生活下去。他们还不会做人,他们正在学着做人。

  两天以后,三个衣衫褴褛、神情严肃的知青代表走进县革委办公室,庄重地呈上了北京知识青年的另一份“紧急呼吁书”。

  这份有一百多人签名的文件中,强烈要求对抗拒改造的知青败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严惩殴打残害贫下中农的凶手。

  呼吁书本身倒没有什么,无非是一种政治心理或者是取巧,要命的是它的两份附件。第一份是一张近300人的名单,参与都督堡闹事的所有知青竞无一漏网的全部罗列在上了。文化人的高效率确乎令人瞠目。

  第二份则更令人毛骨悚然。在这份长达50页的秘密举报材料中,知青中的政治危险者、偷听敌台者、密谋叛国者、散布流言者、精神颓废者以及偷鸡摸狗、酗酒猜拳、同性狎眠、男女苟且,等等,等等,时间、地点、人物、物证。整理得详尽、严谨、精确至极。

  看过材料,革委会主任出了一身冷汗。忍了忍,他才没有下令把这三个家伙抓起来。他相信,这些密报材料恐怕都是事实,绝非虚构捏造。但是,这可能是污点和阴暗面啊!你刻意描述大面积的阴暗,不是心怀野心,就是恶毒诬蔑和诽谤。

  从国务院下发的一系列文件来看,现在上面对插队知青的政策在实质上只剩下了一条:安定与抚慰。其他的,如接受再教育、扎根一辈子、大有作为等等,只不过是配合安抚而作的宣传套子,全都扯了淡。

  对于各级政府机关来说,知青工作就如同一顶遍插钢针的帽子,戴在头上银光闪烁,但是谁的头疼谁自己知道。

  又过了几个月,在连续呈送了六份秘密举报材料以后,三位知青代表自己也受到了举报。举报信上有三百多北京知青的签名,而领衔者是娘娘沟的陈成、宣红红。

  这份密告状的质量极其低劣,所列事实大都经不起推敲,有明显捏造痕迹。其中一个人的罪名竟是“奸淫母畜”,受害者和惟一的证人都是他养的一条八个月大的不知是公是母的狗。

  尽管如此,县革委会的反应仍是出奇的神速。收到材料的当天下午,三个家伙就被五花大绑地抓进了县城拘留所。

  没有问供,只是变着花样地打,直打得他们最终放弃了对政治的那份执著和病态兴趣。

  其实,对狗有兴趣,无益也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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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09: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南奎元是死在清泉沟的。这道沟其实只是娘娘沟东山上的一道幽深狭长的裂谷。谷底岩隙处,有数不清的针尖泉眼,汩汩流淌,汇聚集拢,一直流进娘娘沟的河湾里,历经千年苦旱,泉水却始终旺盛不衰。

  裂谷的悬壁上,遍布着大小不一、龛盒似的洞穴。娘娘沟的人们说,那里住着天神和祖宗。

  据说,祖宗源起于寒冷的海岸,后被异族驱赶以及逐水草而居,历经几十代人的艰苦跋涉,终于越过大漠定居于贺兰山东麓。1200年前发生了安史之乱,这个被误称为白羌的部族派出一支铁骑突人中原,纵横驰骋,烧杀劫掠,但最终也没有站稳脚跟。最后,肃宗李亨派大军把这支隆鼻深目、骁勇凶悍的鬼兵部队围困于清泉沟内。三个月后,最后一名勇士拔剑自刎于沟底的清泉旁。

  据说,他在临死前对着高高的悬壁大喊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的血管里,只能流淌纯净的血!”

  大军撤走以后,人迹罕至的娘娘沟里突然有了人家。

  有了人家,也就有了与历史进行抗争的历史。

  在以后的1200年中,娘娘沟人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进黄土高原的褶皱中,挖穴为居、烧林成地;男不蓄须,女不露发,依傍着祖宗的骨殖和灵佑,守定了源于冷海岸边的纯净的精血,繁衍生息,生生不止。其间,官剿匪劫,内讧火并,天灭加上人灭,种族从毁绝走向繁盛,又从繁盛走向衰败、毁绝,几经明灭,几番存亡继绝,终于走进了历史的今天。

  不过,到了今天,娘娘沟的女人还是历史上的神秘的“白羌美人”吗?发色由金黄而酱赤,由酱赤而棕黑直至全黑,她们的血管里,仍然流淌着纯净的血液吗?

  一部猎狼的历史。

  那天上午,奎元领着陈成进了清泉沟,下到谷底时,他已经不行了,随着每一口喘息,都有大团的粉红色液体从口鼻处喷吐出来。

  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平缓下来之后,他跪在地上,捧起沟底的泉水洗了脸。他显得很平静,甚至在脸上还漾出一丝笑意。他对陈成说:“我要死了。”

  陈成点点头,平和地说:“是的,要是熬不住了,就早些死吧。”

  奎元也点了点头:“我死了,娘娘沟也就死了;还有祖宗,他们,也就最后灭绝了。”

  “你死了,他们会活得更好。”陈成说。

  奎元呆呆地望着陈成,两行浑浊的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那双眼睛微微眯起,经过泪水的浸润冲洗,透射出一种纯净而又高贵的金黄色。

  是的,祖宗死了,他们却仍要活着,肮脏地活着。他喃喃地说。说这番话时,他的脸抽搐了几下,浮现出深深的恨意。他们将是谁,他已无法说清了,可以肯定的是,几代过去,纯净将被污浊淹没,世上已不再有祖宗的子孙了。娘娘沟的人,你们的血管里将奔涌着谁的血液呢?

  有清泉沟,在先祖先烈的注视下,南奎元向陈成这个异姓人,这个未来的娘娘沟村首,讲述了两件事:历史与金子。

  他解下叶形尖刀,用力戳进陡立的沟壁,冷冷地对陈成说:“从这里挖进去,你将找到金子。”

  “金子?”陈成惊愕地问。

  “是金子,取之不尽的金子,以后,不用再出卖女人,你们也能肚子饱饱地活着。”

  为了血液的纯净,娘娘沟人竟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一千年!财富占有与血缘存续,他们只能选其一,这大约也是历史。

  下午,陈成独自回到了娘娘沟,而南奎元却再也没有回来。陈成拿着奎元的叶形尖刀,淡淡地对村人们说:“他死了。”

  “死了好,少遭多少罪哩!”村人们说,也是淡淡的。

  当天夜里,七旦老汉带着几个青年后生去了清泉沟,但是,几乎翻动了沟底的每一块石头,竟没有找到南奎元的尸首。

  后来,人们在沟的顶尽处找到了奎元的一双鞋和一件半旧布衫。布衫叠得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鞋的上面。那双鞋,是钟伟光送给他的皮鞋。

  他把自己最后的财物留给了未成年的儿子。

  那么,赤着脚,裸着身子,他又去了哪儿呢?没有人知道,沟的顶头,再往前走半步,就是壁立千尺的陡崖了。

  他能越过陡崖,飞升上天空吗?

  有一个人应该知道这个最后的秘密,他就是陈成。

  他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人敢问他。在那几天里,他的脸总是阴阴地,走到哪儿,手里都提前那柄雪亮的钢镐。

  入冬的时候,娘娘沟又出了两件事。

  陈成花了一斗麦子雇石匠把南奎元的名字镌刻在沟日的青石壁障上。字刻好的当夜,有人就用镐头把这个名字砸了。按祖宗传下的家法,奎元和他爹壬清一样,出卖过娘娘沟的女人,他永远也没有资格和先祖先烈的名字排在一起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郭杆子干的,他恨奎元。

  陈成提着钢镐去了郭杆子家。不过,望着郭杆子那张伤残的脸和吓得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他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踢开屋门又走了。过后,他又派人给郭家送去了一斗麦子,带话给郭杆子说:再敢动青石壁上的一个字,就打断他的两条腿!

  另一件事是,做饭女人生了个满头黑发的女娃。

  女人生下孩子的第二天,申金梅就去看了。女娃鼓眼泡、塌鼻梁、厚嘴唇,形容丑陋而酷似钟伟光。回来以后,申金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给女人送去了一斤红糖。

  陈成不放心,又亲自去看,当他解开孩子身上的襁褓,看见臀窝处那块鲜明的青色印计时,立即就会明白了。他愤怒得差点儿把孩子猛掼到地上。

  陈成后来说,当时,他羞愧得想哭,想用奎元留给他的叶形尖刀捅进自己的胸膛。

  一个娘娘沟的女儿,身上却带有异族标记,她的血液还是纯净的吗?在过去年代的漫漫岁月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玷污了,难道这一次,竟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因为沟里接纳了城市的使者吗?

  城市的知识青年,侵入者?

  谁也不知道在那个阴冷的夜晚村东男知青居住的窑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是听见他们在争吵。先是狼嗥似的吼叫和野猫叫春般撒心裂肺的哭嚎声,以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半夜,窑屋里响了一枪,窗纸被火枪打着了,燃起红红的火焰,烧了很久才慢慢熄灭了。

  有人曾跑过来想去救火,但是他们看见那几个北京人都站在窑院里,抄着手静静地注视着大火在燃烧,注视着门窗一点点化作灰烬,神情超然得近乎冷漠。谁也没有救火,火是自己熄灭的。

  第二天清晨,钟伟光背着自己的行李走出了娘娘沟。

  陈东成和申金梅跟在他的身后,一直把他送到沟口。

  在大青石壁障下,钟伟光站住了,他转过身,目光阴沉而又刻毒地望着他的两个送行者。

  “陈成,你也玩过娘娘沟的女人!”钟伟光恨恨地咬着牙,“玩过了,你又把她卖出了手!”

  陈成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冷冷地说:“我会送还娘娘沟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能生许多孩子的女人。”

  “谁?兰女?

  “不,是丑女,她应该回到娘娘沟来了。”

  钟伟光一下子就软了。他几乎是哭着对陈成说:“陈成,我知道你是条汉子,说到什么就会做到什么。可是,我求求你,千万别再折腾了。丑女,她现在是阎炳玉的老婆呀!”

  “她是娘娘沟的女人,应该给娘娘沟生下一群血液纯净的孩子,而不是一个杂种!”

  1969年12月28日,那个冬季的第一场大雪终于降落在晋绥大地上。

  雪从清晨下起,一开始势头就极猛,最初的一阵竟是拳头大的雪团子,从天上突突地往地面上猛砸。接着就是漫天飘洒下一尺多大的雪片,忽忽悠悠地一层一层铺絮在千渴的大地上,只一刻工夫,坡岗沟壑就满目皆白了。

  半上午的时候,积雪已没及膝盖了。这时有人看见陈成出了门,独自一人向东去了清泉沟。他的手里,紧握着那辆雪亮的钢镐。

  第二天,其他几个北京知青也背着干粮进了清泉沟,最后一个进去的是韩杰,他扛着钟伟光留下的那杆火药枪。

  有人曾想跟进沟去看个究竟,被守在沟口的韩杰迎头盖脸地放了两枪,生生地又给堵了回来。

  这些异乡人,闯入娘娘沟的神圣禁地,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七天七夜,没有一点儿动静。第八天,当第二场大雪又铺天盖地地降落下来时。他们回来了,疲累不堪,满身满脸的灰土。但是他们的神情似乎显得严峻而又兴奋、嘴角绷得紧紧的。

  陈成仍拿着那把钢镐。钢镐仍然雪亮、只是在他的背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方方正正的包裹。

  第一个被请进知青灶间的娘娘沟人是七旦老汉。他进去以后,院门又紧紧地关闭上。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再出来时,整个人都变了。腰板挺直、神情倨傲、满面红光,他小跑着回到家,立即就把那口半大的架子猪杀了,又把二个儿子都派了出去,分别顶风冒雪去三个供销社买酒。

  只要有酒卖,你们能背多少就买多少。买不到,你们挨门挨户乞讨,也要讨回酒来,他大声武气地对儿子们说。

  1970年1月8日深夜,娘娘沟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最可靠的骨干,一共18条汉子被请进知青灶间。

  灶间外屋用自茬木板搭起一个巨型条案,七旦老汉拿出当年给阎锡山做饭的手艺,炒了四十多样菜肴,盘堆碗叠地码放在条案上。条案正中,是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裹。

  汉子们手足无措地在条案两边坐下了,七旦老汉背着一只装满酒瓶的粪筐,在他们每人面前墩了一瓶酒。

  陈成坐在条案的顶端,不说活,两眼血红,虎视眈眈地注视每一个人,后来,他拿起酒瓶,一仰脖灌进去半瓶。

  放下瓶子,又瞪着大家。

  汉子们都拿起了瓶子,会喝不会喝的,都硬灌了一气。

  “南奎元死了。”陈成的声音阴冷得令人不寒而栗,“是我送他走的,他把这把刀子交给了我,是我,最后给了他一刀。”

  陈成拔出那把叶形法刀,咚地一声戳在条案上,刀锋闪着寒光,铮铮颤响,“这是南奎元的刀,刀柄上有他的血!”

  汉子们睁大了眼睛,望着那把刀,默不作声。刀柄是乌黑的,那是人的血迹。

  七旦老汉走过来,拔下刀,用舌尖舔了舔刀柄上的血迹。随后,他又把刀戳进了条案上,他不说话,只是抓起酒瓶,又灌进去了半瓶酒。

  汉子们一一地照着做了,光舔血,辨真假,再喝酒,承认新的领袖。

  “南奎元让我给你们带来一句话。从今天起,你们这些人,只能长着两只听话的耳朵和一双干活的手。谁要是敢再长出一只说话的嘴,我就杀了他!,,大家面面相觑,但无人表示异议。

  陈成又一次拿起尖刀,挑开包裹的绳扣。包裹打开了,里面,是一块乌黑晶亮的煤块。

  “这煤,是从哪里……?”

  “清泉沟。”

  汉子们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就号啕失声地痛哭起来。

  祖宗们啊,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把这黑色的金子传给你们的后代呢?是为了拯救后代们于水火,还是早已心灰意冷,任由这些残存精血自毁自弃、自行湮灭?

  20年以后,笔者曾问过申金梅:“真的是陈成最后给了南奎元一刀才结束了他的生命吗?”

  “这很重要吗?”申金梅反问我。

  “我只是出于好奇……”我顿时有些慌乱,支吾其词地说,“如果这个细节有可能对谁不利。我可以忽略……”

  申金梅扑哧一声笑了。“刀柄上的血迹,如果不是猪血的话,那就是七旦老汉自己的血,甚或是他儿媳的脏血,也未可知。老汉极有见识,奎元之后,必须有一个更强硬的主事者,是他选定了陈成。”

  “那么,奎元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死了以后,尸首又埋在哪儿?”我问。

  她默不作答,不过,我注意到,她那沉静的目光中这时突然闪现出一丝慌乱,虽然她很快就把内心深处这倏忽间的不安巧妙地掩饰过去了,但我仍然意识到,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那么她就是这位美丽的女人了。

  事过25年了,仍拒不披露真相,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天,申金梅主动邀请我跳一曲慢三步。我拒绝了。

  “如果女人的手上也沾过鲜血,特别是像您这样高贵的女士,我会感到恐怖。”我傲慢地说。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过去了的只是一次彩排,可以重新开演,那么我宁可让自己的手沾上鲜血。”

  “为什么?”

  “那种死法,那种痛苦,才是真正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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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09: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阎炳玉很早就从办公室回家了。自从南奎元死后,他总是天不黑就回家,而且那杆半自动步枪从不离身。

  大白天的,屋门竟莫名其妙地从里面栓死了。“丑女,丑女!”他叫了两声,用力拍了拍屋门。

  屋内,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又过了好一会儿,丑女才把屋门打开。她是刚刚穿上的衣服,衣扣都没扣好,半只白皙的奶子突挺挺地裸露在外面。

  “谁在屋里!”阎炳玉低声吼道。

  “没有人……”丑女用身子堵住门,惊慌地向外推阎炳玉。

  “浪货!给我闪开!”阎炳玉哗地一声推上子弹,用枪托一抡,把丑女砸倒在地上,自己大步冲进了里屋。

  里屋的炕上,躺着一个人,他显然没有来得及穿衣服,用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的头脸,而一双脚却露在了外面,那是一双男人的脚!

  “王八蛋,你给我起来!”阎炳玉怒骂了一句,举起了半自动步枪。

  那人一动不动。

  怒不可遏,忍无可忍。阎炳玉觉得眼前一黑,气血都冲到了脑子上,他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震响,子弹穿过被子,射进那人的躯体,那个躯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又一动不动了。

  阎炳玉猛的扯开了被子。突然,他歇斯底里的惨叫了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后来又歪倒在炕脚下。他的嘴唇剧烈地痉挛着,喷出一股又黑又粘的液体,腥臭扑鼻。

  炕上躺着的,是南奎元。

25年以后,笔者曾去过一次晋北高原腹地的娘娘沟。这是中西部地区少见的一个富裕村庄,宽阔平整的村街两侧,拥挤着成片的新式瓦房。而在村街尽头的西坡梁地里,已耸立起十几幢设计俗气但装修豪华的别墅式楼房。

  村人们把那片别墅区称作“侉子花园”,据说产权都是当年的那几位北京知青的。但是除了陈成以外,其他人似乎从来也没有到这里居住过。

  在村办饭店的高台阶上,我见到了一个形容可怖、蓬头垢面的老人。他没有左眼和鼻子,关张脸歪曲地扭结在一起,形成一个深陷进去的洼坑。右眼却灵活而又狡黠。给人最深印象的是,那颗不停转动的眼珠,竟闪射着一种极为动人的金黄色。

  有人告诉我,这位老人叫郭杆子。

  我想走过去和他攀谈,但终于还是未能鼓起充足的勇气。因为,他当时把裤子一直褪到脚脖子上正旁若无人地摆弄着自己的生殖器。

  后来,饭店的服务员给他端出一大盘质量很不错的饭菜和两瓶啤酒,他懒懒散散地用手抓着吃了。喝啤酒时,酒沫顺着歪斜的下巴滴在生殖器上,又一滴一滴地流淌在台阶上,令人作呕。

  他走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一条腿已明显地残废了。

  走起路来,身子前后左右剧烈地晃动,极滑稽。

  “他的腿怎么了?”我问村人。

  “打的。”

  “谁打的?”我问。

  “矿上的人,”村人说,“去搞人家的老婆,让人家逮住了。”

  我知道,他所说的矿上,就是清泉沟那个颇具规模的村办煤矿了。“矿上”已没有娘娘沟本地人了,工人大都是从河北、河南两省招来的。去搞人家的老婆,当然要挨打了。

  1984年陈成回到娘娘沟时,曾给了郭杆子5000块钱,让他开一个小店,自己养活自己。他拿了钱,就去搞女人。有钱时,人家还半推半就;钱没有了,人家就不再让他上门了。硬进,就挨了打。

  第二年陈成再回来时,又给了他几千元钱。说,搞女人,是要花钱的。以后,陈成每年都给他一笔“搞女人”的钱,且随着物价水平的上涨而逐年增加。

  有人对陈成花钱养了这么一个“老流氓”颇不以为然。陈成幽幽地说:“娘娘沟的精血,已经不多了,让他多传一些吧。”

  村办饭店的老板是一个能干而又极美丽的妇人。她每天都要亲自下厨,给郭杆子做两顿饭。不过,她从不允许他走进店门,怕有碍观瞻,影响生意。

  有人说,她就是当年的兰女。

  她有两个孩子,只可惜都送到北京去上学了。我未能见到。不知他们是否也像母亲一样,长着一头浅棕色的美丽的头发。

1971年年底,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陈成和宣红红在娘娘沟新建成的知青大院里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车水马龙,宾客云集。据说,担任典礼主持的,是县革委会的第一把手。

但是,有两个应到的客人却没有到场。王星敏推说太忙,晚上要备课,拒绝出席。申金梅则就在大院里。她那间宿舍黑着灯,门插得紧紧的。

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炕上,唱着儿时的歌。夜深了,宾客散尽了,她仍在唱。

歌声轻柔、婉转,充满淡淡的哀伤。

婚礼结束以后,宣红红匆匆回到自己的宿舍,插上门,独自睡了。

只有陈成。独自在院中徘徊着,一直到天明。身上披满霜雪,脸上湿漉漉的。

1972年9月,陈成在把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以后,最后一个离开了娘娘沟。

他本来还想再晚些走,想看看丑女生的孩子。他希望那个仍在腹中躁动的孩子,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但是,北京的大学都是9月份开学,他只得恋恋不舍地走了。

(第三部 天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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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09: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血色青春 第四部 天罡

今天是立秋,又难得赶上星期天,妻子何佩佳带着女儿雅雅昨天去了岳母家没有回来,陈成就一直在被窝里赖到了快十一点,才不情愿地爬起来,推开窗户,对着外边做了一个深呼吸。

  天蓝得不能再蓝,高远而又清澈,仿佛刚剐从海水里捞上来。阳光晒到皮肤上,不但不再火辣辣地疼,而且有了隐隐的凉意。陈成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一边吃着小保姆悄悄送上来的早点,一边浏览着当天的报纸。

  这也是一个属于市委办公厅行政处副处长陈成的秋天,35岁,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兔子,不动声色地等待和寻找着新的发展和定位的机会。他想到了古龙小说里重出江湖的“四大名捕”,不是说“过了三十五,还有一上午”吗?他已经不年轻了,他必须寻找并抓住所有稍纵即逝的机会。

  电话铃响起来,陈成随手关上了客厅的门——保姆正在厨房里收拾东西,陈成不想让她听到。话筒里响起了岳母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志勇刚从广州回来,明天晚上你过来吃饭吧,完了再把佩佳和雅雅接回冢。”岳母不再继续说什么,陈成答应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结婚这么多年,无论是当年在廊坊食品机械厂,还是调回市政府机关后,陈成早已习惯了岳母外交辞令般的不冷不热。这誓不是说岳母对他一直怀有多深的成见,而是心里一直没拿他当一家人。陈成也懒得去解释。陈成想,只要把老头子哄住了。

  ,只要把佩佳的心牢牢拴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升迁,是挡也挡不住的事情。看来,自己当年这一把赌得投错。去就去吧,凭自己的智商,别说这样一个狗眼看人低的老女人,就是把老头子和那个整天神神秘秘的小舅子加进来,谅他们也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懒得和这一家人计较。在这一点上,陈成从采看都是自信的。

  想到这里,陈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自从决定走进何家的大门,陈成就意识到,世道变了,是真的变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变了。旧的时代已经结束,国家在迅速走向秩序和法治,再想着用过去那一套砍瓜切菜的手段纵横南北城,只会自取灭亡。必须把过去的自己彻底埋葬,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从老老实实当孙子开始,才能重铸属于自己的辟煜。

  与何佩佳结婚后一段时间,去岳母家走动的机会渐渐多了,陈成也大致把握住了这一家人对自己的不同态度。岳母文革前曾在机械部做过几年小科长,她看自己的目光始终是冷冰冰的,锥子一样锐利,带着明显的轻蔑和不屑;佩佳的目光最为清澈,是不含任何杂质的挚爱,甚至崇拜;小姨子何琳琳始终没把自己当姐夫,有点玩世不恭,眉目流转间又挟裹着放荡和暖昧;何志勇的目光里多的是怀疑和几分淡淡的阴冷;岳父何开越的目光最为复杂,那里有男人之闻本能的敌意,又有某种由衷的欣赏。

  往深处想,更多的东西就深不见底了,猛看似乎什么都有了,细瞧却又什么都没有。在这种目光的笼罩里,陈成总会莫名其妙地紧张。但陈成知道不能因此而躲开,如此的结果只能转向糟糕,他必须迎上去。当年的千军万马,弹指间就灰飞烟灭了,他陈成真正把谁放在眼里过?

  所以,陈成告诫自己:沉住气。战而胜之!

  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打从区团委调到市里,特别是担任行政处副处长后,陈成的电话明显多了起来,而且电话里传来的语气也大多带着巴结和谄媚。这让陈成心里十分受用,同时又隐隐发虚。不是纷至沓来的各种应酬,而是回到家里后突然弥漫开来的万念俱灰的身心疲惫。其实这几年,过去从来只在外国小说里见过的场所,也到处都有了自己走动的影子。佩佳并不是那种醋坛子女人,极少翻来覆去地盘问他夜不归宿的原因,但拖到深夜回家的次数多了,陈成就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感到有些愧对一心爱着自己的妻子。

  陈成知道这些人盯着的无非是他手上可怜的一点权力罢了,当然,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岳父何开越今年的荣升也把他变成了一座蕴藏丰富的炙手的金矿。几年的大学生活和接下来这几年在场面上的跌打滚爬和冷眼旁观,早已把陈成变成了所有朋友都不敢相认的另一个陌生人,在他身上哪里还有当年叱咤风云的血性汉子的影子。

  有人说陈成麻木了,对一切都熟视无睹、见惯不怪了。也有的说,这家伙城府深着呢,他是比当年更成熟、更老奸巨猾了,走着瞧吧,能把喜怒藏于心,而不露半点颜色,陈成注定是个能成大事的男人!

  少林寺请来的叫释什么的武林高手,不但功夫了得,还练就一手吞吃玻璃的绝技,无论什么时候,他都面无喜怒之色。他的任务有两条儿,一是给刘大健拎着那台砖头块的大哥大,二是随时防止有人对主人图谋不轨。一次吃饭的时候,陈成亲眼见识过那个保镖把打碎的啤酒瓶子塞到嘴里,嚼香蕉一样咂咂有声地嚼了一会儿,眼睛不眨地咽了下去,接着又表演了一套长拳。陈成看得很仔细,等他收了招式,一圈的人都争着叫好,陈成也跟着鼓掌,但在心里,陈成的评价只有四个字——花拳绣腿。陈成自信,如果自己出手,此人不可能在自己面前走过十趟。刘大健还喜欢带一个女秘书,女秘书的面孔当然是常换常新的,刘大健也不忌讳。今天独自一个人前来,刘大健找自己要是没有什么事情才怪呢!

  刘大健说:“陈处长,上车吧。”没有官场上的客套。等陈成上了车,刘大健关了车门,自己坐到驾驶的位置,又说:“怎么样。

  本老板今天亲自为陈处长开车!“

  汽车很快上了路,刘大健把音响的放音键也扭开了。是正版的邓丽君,音质不错。陈成轻轻眯缝上了眼睛。

  可能从后视镜里看见了陈成懒散的样子,刘大健使劲敲了敲玻璃窗,爽朗地说:“嗨,我说陈大处长,这么清爽的秋天,你竟然还打瞌睡,不是昨天晚上劳累过度吧?”

  陈成说:“我哪像刘总呀,日日笙歌,夜夜燕舞。再说,我老婆回娘家都两天了,想劳累还找不着地方呢。‘’刘大健眨眨眼睛,说:”那我来给陈处长找个地方怎么样,只要你陈爷别说我拉拢腐蚀我党的干部。“

  “算了吧,刘总又开玩笑了。”“别怕嘛,今天没别的意思,我给你找一个特别安静的地方。

  咱们哥俩几顺便躺下来好好聊聊,我们虽然只在场面上见过几次,但你陈爷的名号我可早就如雷贯耳了,我是诚心想交您这个朋友。不知道陈爷给不给我刘大健这个面子?“

  陈成继续眯缝着眼睛,脸上毫无表情:“我喜欢交朋友,尤其刘总这样诚心的朋友,但有一个小小的条件——过去的一切都不能再提!我不喜欢回忆过去。”

  刘大健说:“我只是风言风语昕人提起陈处长当年,心生羡慕而已。”

  “谁?”

  “一个——个朋友,不提了,不提了……不过你可要向何部长学习,昨天电视上我还见他参加网球比赛呢,老人家精神好得很啊!”刘大健的回答有些结结巴巴,而且赶紧转移了话题。

  枣红色本田很快就出了城,一路向城西群山中奔去。望着窗外连绵的青色,那些如今已经四散的朋友陈成和宣红红的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一年就走到了尽头。不是他们相互厌倦了对方,也不是他们相互背叛了对方,而是他们只有选择离婚这一条路才能离开娘娘沟,才能和所有的知青们一起,像鱼一样游回他们的北京城。

  那天晚上的娘娘沟天低野旷,阴风使劲地撕扯着断墙上已经有些微黄的衰草,偌大的知青点只剩下了他和宣红红两个人,连最好的朋友王星敏都已经离开好几天了。

  王星敏只对从娘娘沟大汗淋漓赶来的陈成说了一句话:“听我的没错!要么苦熬下去,被漫漫黄土吞没。要么离开——想尽一切办法离开。”王星敏使劲握了握陈成的手。

  陈成的手仿佛刚从水底捞上来的铁器——冰凉。

  陈成未置可否,只惨然地笑了笑。

  “陈成,你知道应该怎么做!”王星敏坐在那辆破马车上,又不放心地喊了一嗓子,很快就被滚滚黄尘淹没了。

  申金梅也离开了。

  申金梅的离开远远没有其他知青来得悲壮。她把一纸北京医院革委会的诊断证明和返京通知一起摊开在陈成面前,幽幽地说,“我也得走了,不能再陪你和红红了。”

  申金梅的父母已经为她办好了一切。申金梅的眼圈红红的,却终于没让眼泪掉下来。三年的插队生活,凛冽的凄风苦雨的吹打,他们早已学会了把泪水流到肚子里。

  “走了好!反正大家早晚都会走的。”陈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成一个人把申金梅送出了娘娘沟。

  陈成指着那些表情木讷、扛着铁铲径直走进清泉沟的年轻汉子说:“等着吧,要不了几天,娘娘沟就会和清泉沟一起,成为一个花花世界,一座夺利斗狠的沙场,一片鬼哭狼嚎的废墟。”

  陈成弯腰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狠狠地掷向了那只突然从旁边壕沟里窜向远方的野兔。

  “为什么?”

  “因为这里埋着金子!”

  申金梅最后给陈成唱了一支《走西口》。雁北《走西口》虽不如陕北调凄婉悠扬,却更高亢苍凉,撕心裂肺。

  歌声落处,朝鲜族女孩申金梅像一棵雨水里浸泡过的稻草一样,软绵绵地倒在了陈成的怀里。

  她已经泣不成声。

  娘娘沟周围几十里范围内的村庄,男人们发了疯一般蜂拥到清泉沟,连子弹上膛、虎视眈眈的都督堡公社武装部长阎炳玉也不能阻止。

  那些日子,一到晚上,鼓荡进娘娘沟人耳膜的尽是山风的呜咽,搅得人们焦躁不安、夜不能寐。村子里人说,那是南奎元在叫骂呢。

  有年轻的后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铲平了南奎元的坟头。

  到了秋天,那些黑得流油的金子被不断地从她底挖出来,装上马车,经过娘娘沟,不分白天黑夜的运去了城里。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回来了,他们从马车上卸下一袋袋面粉、大米,一块块颜色鲜亮的猪肉。从腰里解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大叠厚厚的钞票,摔到婆姨面前。村子上空不断地回荡着孩子们的笑声,到了晚上,取而代之的则是女人无所顾忌的浪叫和呻吟。娘娘沟的大人孩娃至今也不敢相信先人竟然把这样一沟从此可以让他们活得比谁都安泰滋润的金子留给了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没有人再来破败的知青点骚扰侵袭,当然也不会有人看见独坐在夜色里的陈成刀子一样犀利的冷笑。

  陈成抬头望向东方,那里已经泛出了鱼肚白。一颗流星突然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头顶划过,陈成禁不住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回到屋子里,宣红红已经睡熟。陈成衣服也没脱,就坐到了炕上。

  陈成推醒了宣红红。陈成说:“红红,我想了差不多整整一夜,我们必须离开娘娘沟,越快越好!”

  宣红红愣愣地望着神情严肃的陈成。陈成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宣红红才嘟哝着小嘴说:“可怎样才能离开呢?”

  “离婚——!”陈成沉默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的影子又在陈成眼前铭心刻骨地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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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成和宣红红已经一前一后走在通向都督堡公社的崎岖山路上。强劲的山风吹过来,天还真有些冷了。陈成干脆把身上的夹衣脱下来,不由分说给宣红红披上了——她是他的妻子,他也是她如今在娘娘沟惟一可依靠的人,他有责任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

  日正当头,陈成和宣红红终于来到了都督堡公社大院。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地上也落满了杂沓的枯树叶,这时突然响起的一声鸟鸣听来也有些吓人。宣红红不由自主拉住了陈成的衣角。陈成回头在她肩上拍了拍,带着她很快找到了阎炳玉的办公室。

  陈成敲了敲门,屋子里边问找谁。

  陈成不回答,继续敲,而且力量更大。

  又过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阎炳玉的圆胖脸探了出来。等看清是陈成,再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阎炳玉只好把脸拉长了,说:“啥事?”

  “离婚!,'陈成的回答干净利落。

  阎炳玉带上门的刹那,陈成看见了屋子里靠墙的床上一双翘起的小脚。没错!那是一双女人的脚,但肯定不是丑女的脚。

  丑女的脚决不会干巴和焦黄。

  阎炳玉把陈成和宣红红带进另一个屋子里。他问陈成:“你们两位北京小同志为什么离婚?这婚姻大事能是闹着玩的,春天才刚刚结了,还没入秋就又要离?你们不是要通过离婚达到什么政治目的吧——结了婚,成了家,就要做好在广阔天地扎根一辈子的准备。特别是你俩这样县革委会杨主任亲自树的典型!”阎炳玉不再说话,点燃一根烟,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

  陈成闪眼白了一眼宣红红,示意宣红红出去。

  宣红红向阎炳玉提出上厕所,离开屋子。陈成向阎炳玉跟前凑了凑,从怀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三棱刮刀,“噗”地扎到了桌子的木心里,说,“阎部长,你听其他知青说起过当年北城陈爷杀人越货的那档子鸡巴事吗?”

  阎炳玉结结巴巴地说:“你想威胁我,我阎炳玉可不是你想象中的软蛋。”

  “不,”陈成淡淡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是,今天要么给我出具离婚证明,要么我们两个中间有一个完蛋。”陈成拔出刀子,在袖口上蹭了蹭,又若无其事地插进了怀里。

  三天后,宣红红顺利地拿到了盖着县革委会鲜红印章的返城通知书。

  陈成帮着宣红红收拾好行李。那天夜里,陈成和宣红红度过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不眠之夜。他们不停地在对方的身上颠簸、翻滚、冲撞,仿佛要把自己粉碎了全部给予对方,又仿佛要一次性吸尽对方的骨髓。天色放亮的时候,他们赤裸着身体坐在炕上,突然变得沉默了。他们有些陌生地望着对方——这就是那个和自己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的男(女)人吗?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瘦弱的身体里竟然能在一个夜晚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他们像两片同病相怜的树叶,最后一次合成了一个整体。

  宣红红说:“陈成,你真的爱我吗?” .“真的!”陈成点点头。

  “可是我一直不敢相信——我没有证据。”

  “真是一个傻丫头。”陈成说。

  “我在北京等你!”

  “不!”这一次陈成回答得斩钉截铁。

  宣红红离开娘娘沟一年后,也就是1974年8月,陈成终于也拿到了一纸北京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陈成说没有人比他更爱那一片千沟万壑、伤痕累累的土地。

  爱和恨其实就在一线之间,就像真理和谬误,生和死。

  陈成是最后一个离开都督堡公社的北京知青。

  20年后,在广州白天鹅大酒店,当笔者问陈成为什么没有最后再和宣红红走到一起时,陈成的回答非常简单:“命。”

  “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在命运的面前,你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顺从它。”

  “那‘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音乐大师贝多芬的名言怎样解释呢?”

  “疯子的呓语!”陈成的声音仍然是淡淡的。

  宣红红从雁北娘娘沟和陈成离婚回到北京后,很快就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三结合进街道领导班子、任革委会副主任的造反派,进了街道办的一家小型工厂。

  八个月后,宣红红生下了一个女婴。

  宣红红一口咬定是早产,那个造反派却拒不认账,说是宣红红从外边带回来的野种。又过了几天,那个女婴莫名其妙地闷死在了被窝里。

  宣红红大病了一场,痊愈后再回到胡同里,不但整个人都脱了形,而且一下子像是衰老了十岁,身上的青春气息荡然无存。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她的造反派丈夫因在“四。五天安门事件”中非法拘禁并致残革命群众,被开除公职和党籍,并被判刑入了狱。

  街道办的那个小工厂只红火了一阵子,很快就萧条了下来,并且最终没有逃脱掉倒闭的命运。宣红红的身体和精神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连看人的目光都傻愣愣地,真有点过去电影里祥林嫂的样子。

  人啊,真他妈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很多人都禁不住唏嘘连声。 车继续向前开,山路渐渐变得颠簸起来,陈成不得不把身子坐直了些,打起精神,专注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远近高高低低地树木:路边斑斑驳驳的花草,天尽头起伏连绵的群山,这一切在他看来是那样熟悉,它们曾经给了他沐浴着血雨腥风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给了他无尽的保佑和庇护。

  亲爱的朋友们,我来看你们了,你们还认识当年那个失魂落魄的愣小子吗?陈成的心里一热,眼睛也禁不住湿润起来。

  刘大健似乎看出了什么,说:“怎么样?陈处长不是故地重游吧。”

  看到刘大健脸上浮现出的神秘的讪笑,陈成也卖了个关子,“哪里,你看我整天忙得头不是头、腚不是腚的,哪有刘总这样的闲情逸致。不过,刘总大老远拉我来,总不是只让我观瞻风景、思古怀旧的吧?说正经的,晚上我还要去老头子家报到呢,耽误了事儿我可要拿你是问!”

  “就是回来看看山,又有什么不好呢?你们这些当官的,活得真苦,也真累。整天净想着你防我、我防你,你搞我、我搞你呢。哪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只要嘴巴、鸡巴侍候舒服了。就一切都OK了。话说回来,您可别小看了这座山,据说整个京城的帝王之气全在这里萦绕着呢!告诉你我生意成功的一个秘密吧,我拿下的所有工程项目的奠基石可都是从这山里特选的,这叫心到神知,迷信的说法,叫神灵保佑着呢。不过你放心,时间还早呢,不会误了你到老头子家里尽孝心的。”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陈成觉得刘大健这个人不简单。不管采取什么法子,能在各种场合都混得开,还是不能小看他。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过去自己吃亏就吃在目空一切的自负上,这样的人必须抓到手里。

  于是也就打着哈哈,放心地由他去了。

  京西群山里有北京最古老的寺庙群——天渊寺。天渊寺的名头没有香山卧佛寺响亮,又养在深山,所以文化大革命中,基本上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这几年赶来烧香拜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每年逢庙会的时候,竟也漫山遍野的人群,成了北京西郊一道十分惹眼的风景。

  进得山门,隐隐就听见了阵阵和着木鱼敲击的颂经之声,随清风飘进耳朵,像是喧嚷的俗世中飘来的天外梵音,把人的六根不知不觉中都净扫了一遍。

  陈成摇开车窗向外看去,一路的游客并不多,沿途的摊点也有些稀落。

  枣红色本田缓缓停了下来,刘大健说:“到了。”两个人从车上下来,已经有一辆切诺基吉普等在旁边,看见他们,有两个人马上远远地打着招呼,恭恭敬敬的几步迎了上来。两个人都穿着警服,来到他们跟前,“啪”的打了一个立正,样子十分严肃,那阵势仿佛他们是来视察的中央领导一样。

  刘大健赶紧过来做了介绍,一位是天渊寺派出所的所长,叫王怀民,刚才敬礼的那位原来是刘大健的一个保镖,如今也在王怀民手下干活。陈成不由皱了一下眉头。两个人见到刘大健都低眉顺眼的,话也不多,只说:“了悟主持在正殿等着呢。”

  两个人在前边引路,和陈成他们渐渐有了一段距离。陈成拍拍刘大健的肩膀,说:“刘总莫不是拉我去求签问卦吧?”

  刘大健眉飞色舞地说:“陈处长真猜对了。老实说,‘富人烧香,穷人算命’,以前我不但不相信这玩意儿,不瞒你说,文化大革命中还带头一起抡锤子砸过。”刘大健说着做了一个砸的姿势。陈成也不由得笑了。

  “但这里前几年真就来了一位大师,找他算命的都是市里和中直机关相当级别的大干部,无论是谁,先捐三百元香火钱再说,就这,一般香客还求不动他呢。前几天我刚陪一位司长来过。大师这么一白话,司长连说真神,神极了。今天我专门请了他,给你算一算,你要是不信,就全当闹着玩的。”

  陈成嘴上没有回绝,心里却觉得刘大健又愚昧又好笑,这狗东西竟然搞了这么一个花样儿,有请人吃喝嫖赌,还有请人算命求签的,真是“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得实在太快”啊!曾几何时,他,边亚军,阮晋生,还有死去的周奉天们还在皇城根儿下的胡同里,耍刀子弄枪,凭一身蛮力以命相搏呢。刘大健大概认为当官的都个个想着往上爬,又惟恐遭了别人算计,他投其所好的。想想也是,走上了仕途这条路也就等于骑上了老虎的脊背,想下来是不可能了,大家谁不想预知自己的未来,谁又能预知自己的未来呢?但宦海浮沉,风云变幻,谁一句话就可以安定乾坤,不是纯粹扯淡吗?想到这里,陈成禁不住脱口而出:“刘总,亏你想得这么周到。”

  两个人谈着吉凶祸福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寺庙正殿。

  领路的两个人早已在门口规规矩矩站着,仿佛他自己带来的警卫。刘大健把衣服扯了扯,只对他们点点头,便领着陈成昂然进了高大威严的正殿。显然刘大健心里是虔诚的。

  住持俗姓马,法名叫了悟,据说原本是山下某个中学的校长,因误人西山最高的通天洞而一夜得悟的,随即便灵气附体。

  自称穿行于人间仙界,能预知生死祸福了。据说他曾经给某中央首长远距离发功,治好了他多年缠身的慢性病,老人家还亲笔给他写了一封感谢信。在老人家的运作下,了悟住持最近还当选了新恢复的中国佛教协会的理事,公事私事总是排得满满的,很少有机会留在山上。

  等进了厢房,见了住持,见过不少大世面的陈成还是大吃了一惊。

  眼前的了悟却是一副俗家打扮,穿着一套做工精细的藏青色毛料西服,面貌清爽,目若朗星。不但他神采异于常人,而且屋子里还装了电话、空调、彩电,整个厢房的装饰和城里的机关办公室没有什么区别。见到他们进来,了悟欠了欠身子,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算是行了礼,随即吩咐一个徒弟献上茶水,一边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陈成。

  “这位老弟是市委的陈处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还烦请大师给看一看。”刘大健一副随便的态度,介绍得也很模糊。

  了悟客气地要了陈成的生辰八字,手里拿着一枝笔在案上的宣纸上画着,又口中念念有词地掐了一会儿手指头。陈成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如何说。

  不一会儿,了悟双手合十,望着陈成微笑着说:“算卦看相,心诚则灵,我看施主还是免了吧。”

  陈成听了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看破了心事,脸微微有些涨红。

  刘大健赶忙打圆场,说,“大师错怪这位兄弟了,您掐算得准,陈成兄弟心也就诚了。”

  陈成也连忙点点头。

  了悟这才缓缓放下手,长长呼出一口气,开口道:“施主早年安定,但后来遭逢乱世,骨肉相离,大厦几近倾倒,六亲无力,如同冰炭,生活窘迫,只好四方相求。”陈成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听他所言,倒真有几分神奇呢。接着又听他说道:“奇就奇在施主的命局虽血腥气极重,有天煞星照顶,天罗地网相迫,却也每每都有紫微相照,天德月德俱全,凶神恶煞或散或隐,施主必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再观施主骨相非凡,气色清朗,面呈富贵之相,心有韬略万顷,以后所行必事事得贵人相助,踏步青云,官倒不求自通畅,不出年内,定有升迁。不过要谨记一点——”

  话到此突然止住了。

  陈成抬眼看了悟,他正闭着眼睛。陈成便说:“住持只管说。”

  “恕贫僧直言。自古福中藏祸,祸中藏福,福兮祸兮,几年后先生将流年不利,有血光兆头。”

  陈成听完也不吭声,只会意地笑,而且笑得有些深不可测。

  刘大健在一旁忙说:“陈处长是我至交,还烦请大师化解。”

  了悟说:“烦请施主伸手过来。”

  陈成也不多说话,把手递给了悟。了悟在陈成右手掌心划了一阵。陈成缩回看时,却只有“激流勇退”四个枝枝权权的汉字。心里便很不以为然,不过表面上还是连声道谢,并按规矩掏出三百块钱递上去。刘大健赶忙拦住了,说:“这样就把主持看轻了。”

  了悟也合十道:“罪过,阿弥陀佛,刘总是贫僧好友,施主就免了吧。”

  告别了悟住持,两个人上了车,出了山门,刘大健看了一下表,说:“时候还早着呢,这儿正好离本公司的培训基地不远,陈老弟是否有兴趣前去视察一下?”

  陈成这才明白,原来刘大健早已把一路的行程安排停当,便打哈哈说,刘总太高看兄弟了,外省人不是都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吗?你在长安街上扔一土坷垃,至少能砸到六个处长,另一个副处一打听还是三陪女。我陈成不过那些官老爷面前一个小跑腿的,今天这一百来斤就交到你手上了,你就随意来吧,不过可不要太晚了,老头子那边耽误了,我可担待不起,没办法,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嘛。“

  听了这话,刘大健嘿嘿笑着说:“老弟你就把心装到肚子里吧,我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呢。”

  两个人说着笑着,比来时亲近了不少。刘大健叹了一声。

  说:“哥哥不把陈处长当外人,老弟要是不生气,我就说一句该掌嘴的话。那次我在华侨大厦有幸一睹过弟妹芳容的,虽然不差,但配老弟还是勉强了点,以你陈爷相貌韬略和当年的名头,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如果想解决一下,老弟尽管吩咐,哥哥我义不容辞。”

  刘大健说完,目不转睛地瞅着陈成的反映。

  在场面上混过这几年,还真没有谁敢当面说出这样阴损的混账话来,以陈成当年的脾气,肯定会当场给他些颜色看看的。

  但现在,陈成变得非常平静,他只笑了笑,耸耸肩膀,做出了一副在机关大院里,陈成确实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头,宽肩乍背,面色滋润,棱角分明。夏天的时候,隔着衬衫。都能看到胳膊上滚动的腱子肉,惹得许多女士看他时都禁不住要多溜两眼。陈成装着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黏糊糊的目光。人们虽然当面不说,目光里还是有所表露,心里会以为他是贪图何家的权势,才娶了佩佳,要不然怎么会找这样一个走在三个人里边就辨认不出来的主儿?

  陈成又想,刘大健巴结自己心切,竟然连这样混账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个狗东西也太张狂了,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刘总知道有个叫黄永玉的画家吧,他说过这样一句话——婚姻就像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趾头清楚。那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愿意!”

  看到陈成突然沉下的脸色,刘大健才感到自己过于唐突了,马上对着自己的腮帮子抹了一把,解释说:“嘿,瞧我这张猪嘴!

  陈处长您只当刚才哥哥是在放屁呢,我是个粗人,就这个熊样儿,逮着黄的说黄的,逮着绿的说绿的,您别怪。再说男人在世,尤其您这样出色的男人,经过几个女人也很正常的,这和夫妻不一样,夫妻是夫妻,两码事儿。影响你们夫妻恩爱的事打死我也不敢做,那不是犯上作乱吗?哥哥可没别的意思。“

  陈成也放了脸儿:“不过抹下脸皮说,兄弟我玩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了,你是谁?您是当年叱咤南北城的陈爷啊。”

  刘大健忙不迭地拍马屁。

  尽管刘大健又提起了自己最忌讳的当年,这几句话陈成听来还是很顺耳的,便接口说:“话有点过了,到此打住,我看老兄是存心拉我下水,这些话只允许以后酒喝高了才能说。”

  “不!什么时候都不说,都不说……”刘大健不住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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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09:58:00 | 显示全部楼层

汽车突然拐了个弯儿,从主干道上下来,拐向了一条窄窄的小柏油路,一会儿,一片豪华气派的深绿色小别墅式建筑群便显现眼前了。并不算太宽敞的停车场停着十几辆车,看起来还不算冷清,有几辆挂的竟然还是城八区和机关的车牌。陈成禁不住止住脚步,多打量了刘大健两眼。不远处建筑表面宝石蓝色的藩地玻璃反射着落日的霞光,竟然让陈成感到有些刺目。

  陈成正想着如何应付这些人,脚步已不知不觉跟着刘大健进了大厅。一幅逼真的微缩山水正对着厅门垂挂下来,有几个人正在假山周围喝着咖啡闲聊天。看到刘大健和自己进来,他们的目光一齐转了过来。

  陈成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是中央某部里的一位司长。

  不久前,陈成还在老爷子家里见过他。司长显然也看见了他,隔着很远就满脸堆笑地摆着手打招呼,仿佛对他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似的。刘大健赶忙在一旁解释:“我早上已经告诉求明德司长你要来的。”

  几个人寒喧过后,就坐下了,服务小姐也端上了纯正的西湖龙井茶水。除了和求明德有过一面之缘,陈成和其他的人是第一次见面,感到很生分。在这样的场合,陈成第一次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倒是刘大健的嗅觉比狗都机灵,在一旁说:“市里准备也介入这一片土地的开发呢,今天我就领陈处长先来打个前站,实地考察一下。”一句话既显示了他与陈成的特殊关系,又抬高了自己,算是一箭双雕。

  最初听了陈成的官位时,那几个人只是很随意地点点头表示认识了。陈成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听到“市委”两个字,他们的眼睛马上亮了一下,等到求明德说到陈成是何部长的乘龙快婿,有时间一定登门拜访云云,几个人已经渐渐围了过来。脸都朝向他,纷纷递上自己的名片。

  陈成接了,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今天来得匆忙,名片忘记带了。”

  有人说:“无所谓,你看总书记、总理哪个带名片?陈处长往这儿一站,本身就是一张精美的明片。”

  这时旁边桌上一个姿态袅娜的女人引起了陈成的注意。在整个见面过程中,她一直坐在稍远一些的沙发上,用欣赏的目光含笑注视着他。由于目光盯得紧,陈成的心里竟然突突跳了几下。初次见面这样的目光不免显得放肆,陈成一时搞不清这个女人目光里包含的意思,干脆挑战似的迎了上去,女人急忙知趣地躲开了。

  刘大健伏在陈成耳边低声说:“罗思懿,这个女人有些面熟吧,北京。惠阳春‘药业公司老总。防火防盗防女人,尤其是她那个’惠阳春‘,大大的厉害,你要当心呀。”说完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陈成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女人就是天天在电视上进行广告轰炸的“惠阳春”的老总。女人看上去比自己要年轻一些,体线分明,衣装高档,打扮得体,顾盼生辉的目光里潜藏着难以掩饰的风流和妖冶。陈成没少从媒体上了解她的经历。据说她原来只是某城区卫生局的一个普通职工,却敢作敢为,第一批自砸铁饭碗,辞职在西四附近开了一家私营药店,几年之间就靠卖药发了财,在东、西城开了几家连锁店,还投资建起了自己的药广。打出了自己的药品品牌。

  罗思懿看到刘大健指自己,赶忙婷婷地移步过来,目光闪烁,好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很用力地握了握陈成的手,轻巧地递上了一张带着淡淡的香水味的深蓝色名片。罗思懿也拉张椅子坐下了,大家一起喝茶、攀谈,气氛相当融洽,外人根本看不出他们才刚刚认识。

  交谈期间,陈成发现罗思懿总不时地把目光停留到他身上,一边却与周围的人谈笑风生。这目光让陈成很不自在,看来自己的这副体格可能要惹祸了。

  一副好身板有时的确很重要,瞧那些美国的NBA明星。一个个混血的杂种,却有数以千计的女人嗡嗡地围着,除了钱,还不是那一身腱子肉?

  坐了一会儿,求明德对刘大健说:“差不多了,也该开饭了吧,这里我先把话说明了,在座的我官最大,能见到大家,特别是小陈处长,我很高兴,今天刘总、罗总就作陪,我作东,请大家开开胃。”

  大家进了餐厅,推推让让了很久,才坐定了。席上端上来的大多是野菜野味,酒也是窖藏的普通牛栏山二锅头。一帮人都说‘宅腻了大鱼大肉,还是这些东西更有味道。陈成的酒量本就不大,又空着肚子,几杯下来,眼前的人影一个就变成了两个,两个就变成了四个。

  见到陈成不胜酒力,罗思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一趟,回来也不避讳,伏在陈成耳边低声说:“别和这些老江湖硬拼,身体要紧,我已给你换了。”

  陈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凝神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幽幽荡荡的香气,一时间竞有些不能自持。他感到自己不自觉地掉进了一个漩涡中,眼前飞舞的尽是罗思懿暖昧的媚眼儿。刘大健说,“陈处长今天是交了桃花运,真叫人羡慕啊。”

  天色已不知不觉黑了下去,陈成还惦记着家里,担心回家晚了被佩佳责备。再者,既然骗了刘大健说去岳父家,也不能露了破绽,于是半道儿拉上刘大健到卫生间里,舌头硬硬的说:“老——老兄,我该回去了。”

  刘大健这才一拍脑袋,说,“瞧我这猪脑子,死罪死罪!”

  回到席上。陈成最后敬了大家一杯酒。不想罗思懿也跟着站了起来,说:“各位领导,小妹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我也告个假,提早回去一会儿,请大家批准。”众人觉得罗思懿话中有话,随即一番哄笑。刘大健就顺水推舟说:“正好,有宝马香车护驾,我这个车夫就解放一次吧。”大家又笑起来。

  走到前厅,陈成一眼便看见刘大健常带的那个保镖走了过来,把一个纸袋递过来,轻声说:“刘总给您的小礼物。”陈成再三推托,那个保镖还是不由他分说,硬塞进了车里。

  汽车缓缓发动后,罗思懿嫣然一笑,侧过脸,轻声对陈成说:“陈处长坐稳了,今天我没带司机,我的车技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敢恭维哟。”到底是喝了些酒,两个人挨得很近,陈成只觉得罗思懿吐气如兰,禁不住有些心旌摇荡,说:“随罗小姐啦,你开到哪儿,我就坐到哪儿,这一百多斤就从刘大健那儿移交给你了。”说完,觉得不够妥帖,越发装出不胜酒力的样子。

  罗思懿嬉笑着说:“陈处长这么雄伟的身板,小女子可承受不起。”说着,小车迅速驶离别墅群,利剑一般插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打开车窗,一股清新的空气直透肺腑,车里的浊气霎时挥去了不少。罗思懿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冷”。她伸手扭开录音机,车厢里立刻萦绕起了邓丽君甜美而缠绵的歌声。罗思懿的肩膀有意无意地向陈成靠了靠,陈成迟疑了一下,还是很自然地依靠了上去,他醉眼惺忪地望着眼前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身体里似有火苗渐渐窜燃起来,但他还是把持住了自己。车在微微的振荡,陈成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轻轻地摇醒了,睁开眼睛面对的依然是罗思懿如花般鲜艳的笑脸。

  “我的陈大处长,到家了。”罗思懿娇嗔地说,“你睡得好香,害得我一路孤孤单单,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

  陈成心里一荡,心想这个女人真有几手媚人的手段,于是说:“真不好意思,喝得太高了,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罗思懿说:“真没想到这么雄伟的大男人,酒量还不如我一个弱女子。”

  陈成赶忙附和:“惭愧,惭愧。”

  摇开玻璃窗,看看周围有些陌生的建筑,陈成才知道并没有到自己的家,就有些玩世不恭地说:“罗小姐这是把我劫持到哪儿来了呀?”

  罗思懿用怨嗔的目光望着他,幽幽地说:“你也没告诉我家在哪里,我往哪里送啊?”这样的目光让陈成心里微微一震,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女人,罗思懿看自己时的目光竟然和那个女人有几分相似,里面既有隐隐的狂热、骚动,还有着情人的哀怨和母性的温暖。这目光他真是太熟悉了,仿佛一下子又把他拉回了大学校园,一种动物的本能油然升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几点了?”他问。

  罗思懿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伸手拉了他一把,答非所问地说:“陈大处长,可不可以屈尊寒舍一坐?”

  陈成有些忐忑地跟着罗思懿下了车,夜风一吹,他感到头还有些晕乎乎的,脚下也如没扎根一般,踉跄了几下。还是罗思懿眼明手快地搀住了他。

  “看你,没事吧?”

  “没事儿。”

  陈成顺从地跟着罗思懿走向一座乳白色的小楼,借着灯光,朦朦胧胧就看见了一块写着“惠阳春药业公司”的巨幅招牌。

  看见他们进来,一个穿制服的保镖飞快地把大门打开,罗思懿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偶尔回头招呼他一下。整个大楼空荡荡的,墙壁下半部分被刷成了草绿色,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奶黄,隔一段距离挂着一幅镶在玻璃框里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布置虽然简单,却十分雅致。

  不愧是女人的地盘。陈成想。

  门在他们的身后又轻轻合上了,上了二楼,罗思懿才慢下来,等陈成走近了,亲热地挎着他的胳膊,一起走进了一个写着“总经理室”的房间。

  屋子里纤尘不染,靠窗的几上摆放着一盆龟背竹和一盆发财树,巨大的老板桌后面挂着一把张开的扇面,上面朵朵牡丹正开得鲜艳。罗思懿只开了壁灯,有意让屋子里的灯光不至于太刺眼,营造出一个比较温馨的小环境,这样也可以让两个人的谈话气氛更轻松。听着滴答的钟声,嗅着一阵阵飘来的香水味,这个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的男人竟然有些紧张起来。

  接下来,这个女人要于什么?陈成想。

  罗思懿端过水来,轻轻放在他面前,她低头的时候,几根头发不经意地拂到了陈成的脸上,有些痒痒的。灯光昏暗,但陈成还是清楚地看到了罗思懿闪烁的目光。

  “你不是要去岳父家吗?”

  “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两个人说着,几乎同时低声笑了起来,吐出的气体里还带着几分酒气。有些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我发现你这个人表面上老实,”罗思懿伸出盈白的玉指,亲呢地在他额上点了一下,“可心里——鬼得很哩。”

  陈成呷了一口水,说:“罗总真太厉害了,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这不,在你面前我可是原形毕露了,没办法,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见了酒,我恨不得比兔子逃得都快。”

  罗思懿挨着他坐下。有些不胜酒力的把头靠在沙发上,身体软软地摊开了。立刻,陈成感受到了让他却步的窒息。

  罗思懿突然叹了一声,说:“陈处长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吧。”

  陈成点点头。

  “去雁北插过队?”

  “你怎么知道?”陈成脱口问道。

  “我为什么不可以知道呢?”罗思懿反问道,“我可是地道的雁北人,当年曾经亲睹过陈处长的风采。不过那时我还只是一个站在人群里徒生羡慕的小女生呢。真是世界太小,人生无处不相逢啊。”

  陈成这才明白这个女人始终关注着自己,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不禁心生几分感动来。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很多。

  罗思懿接着说:“唉,半个家乡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像我这样一个柔弱女人,从普通职工做起,无权无势,靠自己打拼闯天下,真是不堪重负啊!今天看到你,就像见到了久违的兄长。

  心里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就想拉你聊一聊,诉诉心中的烦闷和苦楚。“言语之中似有无限的伤感。

  在陈成眼里,这个场面上的女强人此刻竞变得十分柔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轰然倒塌一样。

  望着她丰富的表情,想着这半天来的经历,陈成心想,这个女人真是一个演戏的天才,一个和付芳、王星敏决然不同的天才,真是时势造英雄啊。又想,不如此,她也混不到今天。自己当年和现在不也是在演戏吗?只不过演出的背景不同而已,但在投人的程度上,并没有什么差别。“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

  啊,况且,一个女人混在男人堆里,想干点事,不付出点代价,可能吗?

  从罗思懿的表情里,陈成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诱惑的气味。

  真不知道她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一些什么。还有一点,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在自己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猎物而已。真演起对手戏来,凭她,还不配做自己的女一号。

  其实,两个人都是在虚虚实实的试探着对方,目光也是游移不定,闪烁变幻的。罗思懿的情绪很快缓了过来,有些害羞地说,“陈处长,你不会笑话我吧。”

  “怎么会呢?”陈成急忙说。

  罗思懿突然说:“啊。刘总带给你的东西别忘了。”

  陈成说:“第一次聚到一块儿,收人家东西不合适吧?”

  罗思懿笑了,说:“这种人的礼物不收白不收,他就是想巴结你,你不收,他还说你瞧不起他。再说了,礼物拿到手上,哪还有退回去的道理?”

  陈成说:“那也好,我先给他存着,等有适当的机会,我再物归原主。”

  说着,陈成便向罗思懿打听刘大健的底细。

  罗思懿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也不太清楚,但他和许多高干子弟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背景深,活动能力强,倒是不必怀疑。”

  为了表示对罗思懿的信任,陈成当面打开了刘大健送他的纸袋,原来是一只金光闪闪的欧米茄男式手表。罗思懿感叹道,“到底是大老板,出手和别人就是不一样,听说这种手表,市面上要卖到一万八千元呢。”

  陈成说:“那真是太贵重了,我必须找机会还给他。”

  “哪里,你以后还他人情的机会多着呢。”罗思懿有些不以为然。

  幽暗的灯光下,面前的女人显得朦朦胧胧,虽不及少女纯情端丽,却更有几分撩人的风情。两个人无言的亲密里有酒的蒸腾,更有一种身体的默契。陈成已经预感到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将来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他相信这一点罗思懿也是清楚的,在这一点上,陈成一直自信自己作为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何况这个女人从见面起一直在自作多情地挑逗自己。

  但今天,他还不愿意出手。

  酒已醒了大半,看看天色不早,陈成便要告辞。女人显然有些恋恋不舍,叹了一口气,送他下楼。走到楼梯口处,女人突然说:“我已注册了一家新的子公司,以后少不了麻烦你,还请你多多关照啊。”

  陈成说:“你放心吧,只要能说上话,我会照顾你的。”

  一路上市声寂寂,人影寥落,车快到楼下,罗思懿暖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幽幽地说:“别忘了给我打电话,也欢迎陈处长有机会随时去我家里坐坐。”陈成满口答应着下了车,车灯照着楼门,一直送他走上楼梯,才缓缓开走了。陈成站住了,捋了捋头发,做了个深呼吸。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还是满意的,尤其是在那个女人面前。

  既然上了“官道”这辆车,也就随它开到哪里去吧,反正乘车的客人多的是,车翻了摔死的也不止他陈成自己。

  到了家里,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客厅里的灯竟然是亮着的。

  难道佩佳竟然真如自己预料那样提前回来了?还是保姆给自己留的?

  陈成轻手轻脚进了卧室,果然妻子佩佳就在床上,而且早已睡着了。陈成成暗自庆幸,他去卫生间冲了一个热水澡,刷过牙,把内衣裤泡到盆里,才放心地回到卧室。何佩佳侧躺着,蜷着身子,一手支着下巴,睡得正香,身上那件碎花睡裙毫不设防的打开了,裸露出了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大腿和两腿间的开阔地。陈成的动静显然惊醒了她,她伸手打开台灯,半眨着茫然的眼睛,嘟囔道:“怎么这么晚,都几点了?”

  陈成见她话中并无多少责备,更多的是对丈夫的怜爱,就伸手拥着她的身子说:“市里准备审批一个开发项目,我陪领导去实地看了看,参加了一个饭局,就没顾得上给你打电话,一直忙活到现在。”

  何佩佳“嗯”了一声,伸出手,怜爱的轻轻摸了几下他的脑袋,一边又要迷迷糊糊地睡去。到底是自己的妻子,陈成觉得怀抱里的这个肉体安全又温暖,一天来一直压着的欲望此刻又如涨潮的海水一般漫了上来。他的眼前又浮现起刚刚还在逗引自己的那个女人,那浓重的让她有些沉醉的香水味儿,那分别时暖昧的手的轻轻揉捏,把他撩拨得体内一阵阵发热,他不能自己地去亲吻佩佳的身体,去剥下她裹在身上的睡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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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09: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始的时候,何佩佳几乎没有什么反应。自从有了孩子,她在这方面的兴趣越来越淡了。渐渐地,何佩佳的身体也有了反应,带着困意应付着。不一会儿,整个身体都兴奋起来,主动迎上来,迷迷糊糊中倒多了几多情趣。陈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蛮横地爬了上去,经过很长时间的激烈动作,才幼兽样低叫了一声,慢慢平静下来。何佩佳一张脸上红云朵朵,嘟哝说:“回来晚了,还来欺负别人,连个囫囵觉也不让睡!”一边跳下床,去到卫生间收拾了。不一会儿,又重新换了一件睡衣,回到床上。何佩佳紧紧贴着丈夫赤裸的身体,回味着刚才,说:“今天怎么这么有劲儿?”陈成懒懒地用手指梳着她的长发,嘴里说:“想你想得厉害呗。”两口子又调了一会儿情,何佩佳很快就带着满足的笑容睡着了。陈成轻轻移开佩佳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腿,脑子里仔细回味着这一天的每一幕,直到窗户隐隐透出几分亮色,才渐渐睡着了。 “陈成,你喜欢哲学吗?”

  “曾经喜欢,但现在,我讨厌哲学。”

  “可是就我接触的你们这一代人,包括边亚军先生在内,无不带着半个哲学家的高深奠测。”

  “你看我有吗?”

  “你是例外的一个。”

  “不”,陈成笑了,“我也曾经是一个哲学家,但现在,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物质主义者。没有办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你是说,你是自己主动走向堕落的。”

  “是世俗。而我只不过走了一条便捷的路。”

  “可你引以为自豪的人格呢?”

  “我以为我并没有失去自己的信仰,我只不过拿了自己应该得到的。如果这也是一种犯罪,首先是这个时代的责任,一代人信仰的缺失,是哪一个人的罪过吗?”陈成的声音有些激动,“离开国内几年来,我一直在苦苦思考这个问题——我和时代究竟哪一个已经病人膏肓了?”

  “时问无情呀,你看,我都‘苍苍白发鬓边生’了。”陈成苦笑着望着我,“所以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去的。”

  这是在洛杉矶槟榔湾大酒店。1994年5月17日。笔者最后一次和陈成的一段对话。他的身份也从市委办公厅副秘书长变成了美国s创业投资集团董事局执行董事。

  陈成甚至不讳言自己是第一批借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和手中的权力牟取了极大利益的暴发户。

  “但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官倒’。”陈成又强调说。

第二天,陈成、何佩佳早早就回到了家里,他们把女儿雅雅托付给保姆,特意去西单商场买了一些水果,就打了一辆车,径直向岳父家去了。

  陈成打心眼里就没有喜欢过,甚至没有看得起过这一家人,就像岳母大人没有喜欢过他一样。

  当然,何佩佳除外。

  何佩佳一直给陈成一种清水芙蓉的感觉,公平地说,她长得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该凸出来的地方平平的,该凹下去的地方也是平平的,甚至鼻子也有些平平的,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仿佛大病初愈。但她纯洁、善良、勤劳,清澈见底,在自己面前没有任何城府,这和她的哥哥何志勇、妹妹何琳琳恰好构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何志勇极少和他说话,冷冰冰地像一个哑巴;何琳琳是老小,自然深得老爷子及岳母宠爱,她不但模样出挑,身体曲线玲珑,而且性格外向、青春似火,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却早已经过情场风风雨雨的历练,差不多快炼成金刚不坏之躯了。每次见到陈成,也不管多少人在场,总是嘁嘁喳喳的说个不停,还一边用火辣辣的目光撩拨他,有一次甚至竟然说:“佩佳有什么好?整个一个黄脸婆,你还不跟她离?只要你甩了佩佳,我马上嫁给你。”害得姐妹两个好长时间互不搭理,自己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陈成对她的评价只用一个字——“骚”,骨头缝里都是骚。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女人的“骚”,包括陈成,但陈成不喜欢何琳琳的“骚”。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允许他喜欢?

  岳父何开越是建国后政坛少有的不倒翁之一,不但反右派的时候毫发无损,文革中也一直担任着某部的一个重要局的局长,为此他没少受到同僚的腹诽。甚至邓小平出山后,他还不得不接受了较长一段时间的审查。但很快,他就重新恢复了工作,还从局长晋升为副部长,新一届政府组成后,又出任常务副部长、党组书记。家里自然迎来送往也热闹了不少。

  来到何家,远远就看见院子里停着三辆不同颜色的小汽车,知道是级别不低的客人,陈成的脚步不由就放轻了,挽着佩佳一起先上了二楼。二楼的四个房间,有一个是留给佩佳的,另一个原本是何琳琳的卧室,何琳琳一年前搬去单位分得的两居室后,房间就空了下来。

  两个人上了楼,见何琳琳正在父亲书房里悄悄打电话。语调很低,一只手捂着话筒,脸上一派幸福的表情,一看就是在和哪个男人穷白话。看见他们,连忙挤眉弄眼的做了个鬼脸,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打扰。何佩佳回头看了一眼陈成,说:“准是又恋上了。”

  绕过书房,他们来到了何开越宽敞的卧室里。卧室里布置得非常简单,靠墙一排高高的书架,一律锁得严严实实的。陈成甚至怀疑那些书老头子根本就没有摸过,只是拿来装装门面罢了。另一面墙上是几幅古色古香的字画。从那幅新写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知道老头子仍然踌躇满志呢。

  何佩佳悄悄地伏在陈成耳边说,“你说,爸和妈还干那事吗?”

  “什么事儿?”陈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句。

  “讨厌!”何佩佳撒娇似的在他背上捶了一拳头。

  陈成禁不住笑出声来。也许在何家,只有何佩佳才会提出这样孩子气的问题。陈成觉得何佩佳傻得有些可爱,就开玩笑说:“恐怕不会了吧,你没听人家说吗,革命干部睡觉腰里都扎着武装带吗?你爸是部长,至少要扎十条武装带吧。”

  何佩佳说:“去你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听我妈说,我爸刚过三十五岁,就对那事儿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哪像你,昨天那么晚了还折腾我。”看得出,佩佳还沉浸在性爱的快乐里呢。

  陈成心想,放屁,对眼前的老女人没兴趣了还差不多,给他找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来,看他有兴趣没有?嘴上却说:“我听说美国人正在研究一种恢复老年人性功能的特效药,等有机会给你爸弄一些回来,老头子肯定高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何佩佳不疼不痒地骂了一句。

  正说着话,楼下传来了送客的声音,两个人赶紧下去,经过书房的时候,看见何琳琳还在眉飞色舞地打着那个神秘兮兮的电话,连眼皮也没对他们抬一下。

  一家人终于围坐在了餐桌前,气氛也轻松了不少,何琳琳一脸喜气的抢着坐在了父亲身边。何志勇挨着陈成坐下了,没话找话地和陈成攀谈了几句。佩佳自然是选了陈成身边的位置。

  老头子虽然带着一丝倦容,但一家人难得一聚,也不像往常一言不发了,而是亲切地问陈成是不是喝点酒,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佩佳说:“爸,他不能喝的。”

  岳母却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剑南春”,给每一个男人都倒上一些,说:“你爸今天高兴,大家都陪着喝点儿。”佩佳这就不再争辩。

  在这个家庭里,老头子永远都是一家的中心,老头子喜怒哀乐自然也是一家人举止行动的晴雨表,就像在机关,大家都要看这一把手的脸色说话、行事一样。这种世代流传的家长制恐怕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老头子那张僵硬的脸上,找不出任何喜怒的痕迹。即使在他内心波动的时候,表现出来的仍然是—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惊”的镇定自若。这就是那种所谓政治家的风度吗?陈成一直觉得岳父过于严肃了,一个在儿女面前都放不开的人,只不过是一副被完全政治化了的空洞的躯壳而已。陈成的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悲哀。

  记得第一次上门的时候,何家的人就很是冷淡,一顿饭的工夫,平均每个人也没有同他讲过五句话,或者说,何家的人根本就没拿他陈成当回事,让他当时很是窝火儿。总不能再回到过去占山为王的时代吧。陈成想。后来,何佩佳告诉他,父亲在他走后,对自己说了一句颇有些耐人寻味的话:“小陈不适合你。”

  “为什么?”佩佳反问。

  “这个人太深了。”父亲说完,转身上楼去了。

  其实在陈成之前,岳母为何佩佳相看好了一个小伙子的。

  那是何开越的一个老战友的儿子。岳母的意思是,小伙子虽然相貌平平,但两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他人又老实、可靠,和佩佳也比较般配。而陈成看起来就显得过于英俊突出,也过于沉着老练了,但那时候何佩佳早已下定了非陈成不嫁的决心,父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还有女儿的脾气,也只有任她去了。

  陈成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成功的窃贼,人不知鬼不觉的得手了很多东西;有时候又觉得这些本就是自己的,如果没有那一场浩劫,如果父亲和他的战友活到现在,这一切本来就是他的,也是王星敏和付芳的。

  回到家里,何佩佳还沉浸在浓浓的亲情氛围里。她悄悄推开保姆的房间,看到孩子和保姆已经睡熟了,然后才转身替身材魁梧的丈夫脱下外衣,伏在他胸前静静依偎了一会儿。

  陈成一路上想的竟是连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事儿,浮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付芳,也不是王星敏和申金梅,而是早已死去的少女吴卫东和大学里的恋人孟雨芙,很快,吴卫东和孟雨芙的影子又和幽暗的灯光下散发着香水味的罗思懿重合在了一起。长时间埋伏的情欲波涛般汹涌了起来,充溢着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使他就像睡眠了一个冬季突然嗅到了春天气息的动物一样亢奋。一样不能自持。

  而此刻,搂在怀里的女人却丝毫不知道她所依靠的身体竟然充满了邪恶。同时,他又想起了过往的那一个个邪恶而又给了自己极大的快乐和兴奋的夜晚。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把它们淡忘了,没想到它们就像荒原上的野草,一阵风吹来,嫩绿的草芽马上又撕心裂肺地钻了出来。

  原来快乐和邪恶的吸引力竟如此不可遏制。渐渐的,孟雨美、吴卫东、王星敏、宣红红、罗思懿,都和眼前这个善良而痴情的女人融成了一体。

  很快的,何佩佳就利索的除去了自己的内衣,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暗示,将雪白的胴体展现在陈成的面前。她紧紧地搂抱着陈成的腰,闭着眼睛,身体已经深深地陷入欲望的漩涡里。陈成觉得佩佳今天有些异常。也许是身体的欲望压抑得太久,佩佳又是一个在那方面十分冷淡的女人,陈成其实对和妻子做爱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和幻想中的女人纠缠更有兴趣。

  陈成看着佩佳在自己身下扭动、呻吟、沉醉,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照在佩佳似乎有些陌生的青瓷一般的身体上。他很惊奇自己的忍耐力,自己的身下原本应该是一具美轮美奂的肉体,让自己为之疯狂,那才是值得他用整个生命去征服的。所以对眼前的女人,他可以什么时候都充满柔情,却永远缺少将其粉碎的力量。与其说是他选择了她,不如说他只是利用了她。

  说穿了,她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工具而已。

  是的,没有人了解他内心的秘密,一个人也没有!他也不会允许哪一个人了解。他把自己藏得那么深,他有些惶惑,一向温顺腼腆的妻子今天怎么突然来了热力。他静静地聆听着她的叹息、呻吟、哺喃的呼唤和低语,任由此刻伏在他身上的妻子自我沉醉着,最后,才纵身跨上她滚烫的、湿漉漉的身体,护佑着她一路到达欢乐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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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10: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到父亲提出让他陪自己一起到沈阳去,阮晋生还不相信父亲的复出已经变成铁的现实。父亲说:“晋生啊,平津的事儿不能完全怪你,那么多的老元帅、老革命家命都丢了,何况她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女孩子。现在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了,我希望有生之年,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年近七十的老将军说着,竟然老泪纵横了。

  文革结束后的几年间,阮晋生曾数次去白城农村。每一次见到的都是一个地道的、近乎痴呆的农妇。农妇反复告诉他的只有两句话。

  一句是:“我不认识什么阮平津。”

  另一句是:“阮平津死了。”

  这两句话竟然是自相矛盾的。

  最后一次,他把一叠钱塞给农妇,农妇眼皮也不抬,就拉着两个孩子转身走了,任由那些纸币在风中扑闪开翅膀,纷纷扬扬,大雪般四散而去。仿佛那根本不是钱,而只是一张张废纸。

  阮晋生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阮晋生仍不死心,干脆找到了陈成的学校。阮晋生说,“也许只有你才能让平津回头了。”这等于说,阮晋生在陈成面前彻底认栽。

  没想到陈成冷冷地拒绝了他。

  陈成说自己已经去过白城。他按图索骥地找到了那个农妇,那个女人肯定是阮平津,骨头沤成灰了,自己也认得她是阮平津。但阮平津说她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什么阮平津,你找错人了。

  “我、你、我们,”陈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阮晋生,说,“这些人在平津眼里都是畜生。彻头彻尾的畜生。”

  阮晋生仍不死心,又连夜去了白城,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烧焦的废墟。

  村里人说,大火烧了一夜。从他们赶来救火起,就没见着这一家人的影子。村子里谁也不知道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去了哪里。

  阮晋生回到北京就住进了阜成门医院。一个月后出来。阮晋生一下苍老了十几岁。他拒绝街道办的安置,也放弃了新时期的第一次高考,一个人在屋子里蛰伏了将近两年。

  阮晋生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在父亲上任后不到一个月,穿上军装,成了解放军驻沈阳部队某部战士。父亲的新职务是某部队副司令员。

  又过了一个月,阮晋生调入沈阳部队司令部,专门负责阮副司令员的生活起居。但阮晋生没有按照人们想象的那样,从士兵向着将军的道路一直顺畅地走下去。他在部队呆了三年,刚满服役期,就毅然脱下军装,以普通士兵的身份转业进了京棉集团第四棉纺厂,当了一个普通的保卫干部。

  当时父亲正在运作把儿子送去军校进修,父亲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儿子和自己言谈话语的碎片中,他确信儿子是一块当兵的好料子,他的身上蕴藏着极大的发展潜力,值得自己花力气去精雕细刻。

  上任三年来,繁忙的军务已经渐渐让老将军淡忘了失去爱女的痛苦。他把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但阮晋生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阮晋生说,他此生决不再踏进学校的大门,因为那里有他太多的噩梦。不管什么学校。

  阮副司令员不得不作了让步。不去军校也可以,只要留下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阮晋生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说:“如果不是怕你伤心,我一天也不会在军营里呆,别说天天穿着军装。我一看见军装,就仿佛回到了那些山呼海啸的狰狞岁月,就浑身战栗、夜不能眠。”

  他说自己必须离开军营,哪怕到深山老林里去餐风宿露。

  阮副司令员终于没有说服自己的儿子。

  阮晋生是一个交谈比较直率的人。后来他告诉笔者,他感到有些对不起如今已经作古的父亲。事实上自己只对父亲说了原因的一半。

  另一半是因为他无意之中遇见了一个叫汪文洁的女孩,一个和阮平津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他决定让已经消失的妹妹在汪文洁的身上复活。

  那是他随部队后勤部严副部长一起去京棉四厂调拨棉衣的时候发生的事。午饭后,严副部长按惯例要休息一会儿,他就一个人在厂区的林荫道上漫无目的地低头瞎溜达。鬼使神差的,就和一辆自行车撞在了一起,车子上的人和车子一起倒在了地上。阮晋生一边连声说着对不起,抬头去拉骑车人。猛一抬头间,奇迹发生了,他发现拉起来的竟然是一个和当年的阮平津一模一样的女孩子。阮晋生当时就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但站在眼前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一边抹着惊愕的眼睛,一边连说着“对不起”。一直到销售科的李科长走过来,他还傻傻地望着女孩,弄得女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满脸臊得通红。回到厂部之后,李科长给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人家,如果是,他可以牵线搭桥的。李科长说自己和她父母都很熟,是多年的邻居。李科长最后才说,她叫汪文洁,四车间的优秀挡车工。阮晋生说,你就牵线搭桥吧,成了我下次回北京请你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回到沈阳,阮晋生没有把这次奇遇告诉父亲,一来怕说出来父亲不信,更主要的是怕勾起父亲的伤心。

  阮晋生很快也就淡忘了这件事情。

  没想到两个月后,阮晋生突然接到了李科长的来信,很快,又接到了一封汪文沽的来信。信封里还夹寄着一张汪文洁的半身生活照片。汪文洁所写信的内容,阮晋生如今已经记不准确了,大意无非是自己从小就崇拜解放军,非常希望与他交个朋友,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等等。

  阮晋生赶紧回了信。

  两个人的书信交往一直持续到第二年自己又去北京出差。

  再见到汪文洁,汪文洁已经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和他手挽着手沿着林荫道散步了。

  汪文洁喊他哥哥,他喊汪文洁妹妹,这样的称呼让他内心充满了幸福。

  汪文洁还陪他去长安剧院看了一场电影,那次放的是黑白片《白毛女》。电影放到一半,突然停电了,黑灯瞎火的剧院里,汪文洁把自己少女的初吻献给了阮晋生。

  回来的路上,汪文洁悄悄地问阮晋生:“我不会怀孕吧。”

  阮晋生摇摇头,想,汪文洁还是一个孩子。

  第二天晚上,汪文杰带阮晋生去了自己家。汪文洁娇嗔地说,自己把他们两个的事儿给父母说了。父亲说想请他去家里吃顿饭,也顺便相看相看未来的女婿。

  阮晋生说:“去就去吧,反正丑女婿早晚要见岳父大人的。”

  两个人在街上买了一些时新的水果,就一路向汪文洁家走去。从呼家楼下了47路公交车,又拐过几个弯,穿过两条胡同。

  汪文洁说。“到了。”

  阮晋生说:“几楼?”

  “不高,就三楼。”汪文洁说。

  汪文洁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汪文洁说:“我妹妹海洁。”进到屋里,汪文洁的父亲从内屋里出来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汪文洁说:“这是我爸。”阮晋生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拘谨的叫了一声伯父。汪文沽的父亲没有答应,而是突然紧张的望着阮晋生,脸色渐渐变成了紫黑色,浑身也禁不住哆嗦起来。

  汪文洁的父亲说:“我认识你,我竟然认识你,我很早就认识你。”

  阮晋生一下子迷惑了,阮晋生说:“不——不会吧——我……”

  “什么不会吧,”汪文浩的父亲不等他分辩,就打断他说,“剥了皮,只剩下骨头我也认识你,但你不会认识我的。”汪文洁的父亲继续说,“你一个红卫兵司令怎么会认识一个被你指挥着手下打得皮开肉绽、几次昏死过去的右派分子呢。”汪文洁的父亲说着,抬起手摸着自己的左边太阳穴,“这儿,至今还留着你的皮带抽开的伤疤呢。真是冤家路窄呀!”

  阮晋生还想分辩,汪文洁的父亲指着门外说:“你给我滚出去,马上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阮晋生不得不踉踉跄跄退到了门外,他买的水果也被汪文洁的父亲扔了出来,稀里哗啦滚满了整个楼梯,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屋子里还隐隐传来了汪文洁的哭泣和汪文洁父亲的咆哮。

  阮晋生一步一步地往楼下走,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拼命地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儿殴打过汪文洁的父亲。

  第二天。阮晋生就回了沈阳。汪文洁来信说:真对不起,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我只能一辈子做你的妹妹了。

  然后就再没了音讯。阮晋生所有发过去的信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转业回到北京后,阮晋生向朝阳区退伍办提出希望能够考虑把他安置到京棉四厂去。退伍办的同志当即打电话过去,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阮晋生报到的第一天,放下行李,办了手续,脸也不洗,就去找销售科的李科长。李科长说:“汪文洁已经调去一厂快一年了,两个月前刚结的婚,丈夫是一厂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部队转业的,腿有些残疾。”

  李科长又说:“小伙子,就等着你请我去东来顺吃涮羊肉呢,你俩好好的怎么谈崩了?真是莫名其妙!”

  后来,我和阮晋生之间进行了一次交谈。

  阮晋生说,现在看来,抛开丈夫生理上的缺陷不讲,汪文洁的选择是理性的,也是正确的。

  我有些不以为然,追问了一句,你是说自己没有爱过汪文洁,或者换句话说,你只是把汪文洁当成了自己妹妹的一个替身,一个幻象而已。

  “但当时我认为自己是爱她的。好在这场恋爱在最危险的时刻戛然而止了。”北京天竺国际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阮晋生,把手上的香烟在烟缸里弹了弹,又吐出了一串浑圆的烟圈儿。

  但是,我和陈成、边亚军之问绝对没有生意上的来往,也当然不会存在任何政治上的交易。

  我摇摇头表示不信。

  无论是官场上,还是生意场上,都永远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那么,你如何解释‘道不同不与谋’的古训?”阮晋生的反问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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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10: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孟雨芙是陈成生命里的另一个重要的女人。

  从山西雁北回到北京,陈成一头扎进了北华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大课堂。作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陈成们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

  幸运是因为他们不用像晚两年的同龄人那样,在“战斗的一年里”挥汗如雨。不幸的是他们的实际知识水平有点差强人意,以至于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自己是工农兵大学毕业。

  在北华大学的三年时间里,陈成极少对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身世,有人问起来,陈成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应付过去了事。他们这一届学员,比起下一届高考招进来的师弟师妹们要成熟许多。这不仅表现在心理上,也表现在生理上。虽然学校明令禁止谈恋爱,还是有一对对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前赴后继。

  不但厕所里时常能找到使用过的避孕套的踪迹,而且竟有男女同学在灯光朦胧的树阴暗影和树丛里当场开干,用后来在一些盗版毛片里才能欣赏到的姿势,完成了两性之间的第一次肉体欢爱。

  陈成幽默地说,说中国人缺乏想像力是不公平。至少在性这方面,中国人从来就不乏想像力。

  陈成说,不客气地说,他的大多数同学都是在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或者沉醉在风花雪月里,享受一段卿卿我我的快乐时光。开始的时候,学校还雷厉风行的强化了一段时问,后来看看没有什么效果,干脆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任由他们去了。

  一位副校长私下的说法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只要不把娃娃抱到学校里来。‘这话听起来十分耳熟,陈成他们寝室的弟兄们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但陈成是一个例外,不单单他的通知书是以牺牲他和宣红红的婚姻为代价换来的,更因为他的人生目标是明确的。没有人像他那么深刻地体验了人生的残酷。

  你必须出人头地。他告诫自己,仅仅因为你是陈成,你也必须出人头地。大学三年,他几乎没回过家,而是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学校那几间尘埃漂浮的资料室里。他从不把时间浪费在他认为无聊的事情上。

  同班同学有人讽刺他“神经病”,他并不反驳。由于成绩优秀,人又本分,引起了学校的注意,校革委会研究,要树他为典型。就在要张榜公布的前一天晚上,陈成突然出手打了化学系的湖南籍女生盂雨英。陈成一拳下去,孟雨芙的额头上缝了四针。而原因只是因为女生孟雨芙买饭时加塞到他的前边。不是说好男不跟女斗吗,他陈成竟然有脸去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太不像话了。陈成向学校写了检查,被记了一次警告。典型的事当然也就没人再提了。

  新学期开学后,人们却又惊奇地发现孟雨芙竞成了陈成为数可数的异性朋友。还有同学说,那只不过是陈成精心策划的一场闹剧而已,目的就是不让学校树自己的典型。

  陈成这个人太可怕了。

  陈成和孟雨芙的恋情是在最后一个学期公开化的。

  “但孟雨芙欺骗了我。她竟然在老家养着孩子!”陈成说,“但我没有欺骗她,开始我就告诉孟雨芙,小雨,插队时我结过婚。”

  孟雨芙说:“哪个插队知青没有一段辛酸的感情史。”

  他又说:“我还经历过别的女人。”

  孟雨芙说:“我不在乎,我只看到你的现在。”

  陈成是在很偶然的机会认识孟雨芙的。

  一个周末,陈成被同寝室的司马辉和乔威拉去观看全校的痰元旦文艺演出。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孟雨芙。

  比起别的节目,孟雨芙的表演显得单薄了。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地站在舞台上,清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那天她穿了一件雪白的曳地长裙,在一束灯光的笼罩下,像一朵带露的百合花一样圣洁而安静。因为坐在前排,陈成不但看见了她盈白的面孔,而且看见了她眼中闪动的忧伤。特别是唱第二首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观众都仿佛被一下子唤醒了,跟随着她的歌声一起回到了童年如歌如诗的单纯岁月。她的歌声是那么明净,就像不含任何杂质的山泉,从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淙淙流过,一直流向蓝天之外。  那一刻,陈成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凝视着这个离他咫尺之远,也和他一样沉醉在美妙歌声里的女孩,忘情地一直目送她飘飘的背影在如潮的掌声中走向幕后。从报幕中,陈成知道。这个女孩叫孟雨芙,比他低一届,化学系。

  怪了,自己以前怎么从未留意过这个女孩子呢?

  我必须得到她!陈成想。

  春节后再回到学校,细心的人会发现陈成的生活有了悄悄的改变,他不再把自己局限于机械工程系的教室和资料室里。

  他魁梧雄健的身影不时出现在篮球场上、化学系文体活动室里和孟雨芙经常就餐的北华大学第三食堂的窗口外。总之,只要有孟雨芙出入的场所,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发现陈成的踪迹。

  这是1978年的春天,窗外绿叶婆娑,温暖的阳光如水般在天地问哗哗流淌,29岁的工农兵大学生陈成陷入了以前从未经历过的爱情的漩涡。

  但陈成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因为爱情着了魔而迷失了自我,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他只对自己的日常生活做出了一点小小的调整。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叫孟雨芙的女生确实有与众不同之处,她优雅端庄,朋友不多,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什么花边新闻。

  一个和他一样在喧嚣的校园里平静地生活着的异数!

  星期五的傍晚,他和同班的几个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由于心不在焉,几个该传的好球没有传出,本来十拿九稳的中距离投篮,也狠狠地砸在了篮筐上,招来了好一顿埋怨。陈成干脆下了场,拿了衣服,甩到肩膀上,到林荫道边纳凉。这个时候,恰好孟雨芙远远地走了过来。我们知道这是陈成早已计划好的。他迅速走过去,把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交到了孟雨芙手上。

  然后,在孟雨芙惊愕的目光中,大步离开了。

  那张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后天晚上7:00.紫光电影院门口见。

  物理系陈成纸条中还夹着两张紫色的电影票。

  如果这算一封情书的话,确实显得有些过于生硬,或者说不够艺术了。不过想想也有道理,据权威专家研究证明,恋爱中的男人和女人的智商数比平常的人要低

25%左右,更何况陈成这种对自己的魅力一向充满自信的人!

  司马辉说,哥们儿,孟雨芙要是跟你,你小子吃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乔威于脆就说,孟雨芙有什么不可追的?问题是不能这样追,哪有这样火星撞地球,不讲一点情调的,她要是和你出去,我就把他妈的月宫里的嫦娥追到手里。

  这个夏天,一向形影相吊的陈成突然变得开朗健谈了。

  当天的晚上还发生了另一件事。

  晚自习的时候,任教运动力学的萧明复教授托人找他,要陈成去他办公室一趟。陈成答应了。陈成敲开萧明复教授的门,萧教授正在翻看一本大开本的厚书。看见陈成进来,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萧教授说:“陈成同学,你是本届学生中最出类拔萃者之一,所以……所以……”老人突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所以,我想明天中午请你去家里坐坐。”

  陈成没加思索就答应了。

  陈成就是在那天中午见到汪文洁的。和阮晋生的第一反应一样。他还以为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真的就是当年的阮平津。萧教授说:“这是我的女儿汪文沽,在京棉四厂工作。”

  汪文洁只对他微微笑了笑,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到吃过饭,任凭父母怎样喊劝,也没有再出来。萧教授只好不住地摇头。

  在整个吃饭的工程中,萧教授和夫人不断地给陈成夹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女儿的失礼。

  吃过饭,离开萧教授家的时候,萧教授一直把他送到了47路公交车站。萧教授告诉他,汪文洁其实不是自己的亲女儿,而是老伴儿和前夫所生的女儿。自己原来有一个儿子,在文攻武卫中被流弹击中,当场死亡。爱人更是在文革中被一帮打砸抢分子惨无人道地活活打死了。幸好自己当时昏迷了过去,算是捡了一条命。后来经人撮合,他和现在的妻子成立了新的家庭。

  他是把汪文洁当成自己的生命看待的,但让他气愤的是,汪文洁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当年的打砸抢分子。

  “就是那个叫阮晋生的畜生,当年差一点没要了我的命,”萧教授愤愤地说,“他们早已经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我的女儿怎么能嫁给这样的败类呢?”肖教授把阮晋生第一次上门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了陈成听。

  陈成的心里一阵阵发虚。萧教授自顾自的说着,他没有留意,细密的汗珠已经从陈成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

  萧教授最后非常诚恳的对陈成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希望你以后有时间多来家里走走,能帮助小洁尽快走出消沉的情绪。”陈成嘴里啊啊地答应着,看见一辆车开过来,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招呼都忘了给萧教授打,就逃也似的爬了上去。

  如果阮晋生是应该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败类,自己又是什么呢?

  萧教授的意思表达得委婉而又明确。老人对那场风暴刻骨的记忆更让他不寒而栗。

  陈成此后再也没有到萧教授家去过,甚至萧教授上课的时候,他也从中排躲到了后排,低着头,不敢往讲台上多看一眼。

  尽管他非常希望能有一天和这个面貌酷似当年的阮平津的女孩,坐在一起认真地谈谈。也谈谈阮晋生和他自己。

  什么叫做贼心虚?这就是!陈成想。

  紫光影院的条件是北华大学附近最好的,当然也是票价最高的一个,所以真正北华的学生来得极少。当陈成从影院对面的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孟雨芙洁白飘逸的身影。她正穿着那天晚会上的那件雪白的连衣裙,孤单地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陈成的心不禁狂跳起来,这是他以前一次次面对着死亡时都不曾有的。孟雨芙也看见了他,满含羞涩地招手。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突然高大起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自己踩到了脚下。他的嗓子发干,掌心湿乎乎的,但他的脸上却平静如水。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只剩下了不到一米。 .陈成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孟雨芙说:“我是第一次来。”

  “我也是。”陈成喘了一口气。

  “你知道我会来?”

  “我相信你会来。”

  “要是我不来呢?”

  “不可能!”

  “你就这么自信?”

  “当然!”

  这句话让孟雨芙的脸色变得更加红润,还夹杂着轻微的叹息。她是如此近地看着他,他魁梧雄健的身躯、棱角分明的脸庞、自信而温情脉脉的目光,都在吸引着自己不能自已的走过去,走过去。

  她主动拉住了陈成的手,说:“进去吧。”

  这之后,孟雨芙经常过来给陈成洗衣服,陈成还带着她去自己家里一次,他们“才子佳人”式的恋情很快就成了校园里一道好看的风景。

  陈成坏笑着使劲拧乔威的耳朵,说:“怎么样?司马已经请我撮了一顿正宗杭州菜,你这个小蛮子去把嫦娥给老子追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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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10: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陈成寝室的窗外就是北华大学惟一的灯光球场。

  球场的周围是一派绿阴如盖的法国梧桐,那些梧桐的树身最小的也有一个人环抱粗细,它们的历史更可以追溯到民国甚至清末时期。每到秋天,橙黄或者殷红的树叶就会彩蝶一样飘下来,纷纷扬扬落满了潮乎乎的地面,和踏着落叶散步、玩乐、嬉戏的学生们一起,弹奏着秋天最华彩的乐章。

  陈成就是在这里注意到他后来的妻子何佩佳的。

  那天午后,他正在寝室的双层床上趴着看书,一阵汽车的鸣笛,把他的目光从书本上牵引了过去。陈成看见一辆黑色红旗轿车正在不远处缓缓停下来。先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解放军战士,他拉开前边的车门,接着走下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最后下来的是一个身材瘦削、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孩子,秋天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叶照射下来,使她的脸色生动了不少,目光也显得纯净而坦然。只是她走路的时候竟显得极为虚弱。许多同学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把关注的目光投了过去。女孩和同行的两个人就在人们猜测的目光里向学校办公楼走去。以后每到周六,那辆黑色的红旗车总准时出现在操场边的树荫下,等何佩佳坐上去,很快就悄然逝去。,后来他听说她叫何佩佳,和孟雨芙同级,来自高干家庭的中途外转生,父亲就是现职的中央高官。在这所平民孩子居多的学校里,何佩佳的到来成了大家很长一段时间的话题。

  有关何佩佳的议论很多,有的说她高傲,也有的说她有精神自闭症,也有的说她由于文革中险遭歹徒强暴,连惊带吓,患上了一种目前医疗条件下很难医治的怪病。但据陈成观察,何佩佳的生活十分内敛,几乎深居简出,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置之一笑。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比别人要晚些,这样正好避开了人群的高峰。

  北华大学的又一个异数!陈成心里想。

  陈成总是和卓尔不群的灵魂有一种天生的亲近。

  从周奉天,到边亚军,甚至娘娘沟知青点的南奎元;从王星敏到付芳,再到吴卫东和如今的盂雨芙,哪一个和他有过交往的对手和朋友,不是因为性格的极度个性化才引起他的兴趣的?

  然后才成为朋友,成为互相敬重的对手。

  又一次,陈成从学校办公楼前经过,在办公楼门口碰见了何佩佳和她正在指手画脚的母亲。她的母亲身边围着学校几位领导,他们的毕恭毕敬反衬得何佩佳的母亲更显得派头十足。何佩佳的脸上则是一副无所适从的神情。远远地看着,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何佩佳的母亲也仿佛幻化成了自己。陈成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何佩佳家庭的巨大权力的威压。

  时间过得真快,才一眨眼,不,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眨眼,暑假就来到了。象征性的考试进行完毕后,学校却宣布一部分学生的分配可能要延迟,一直滞留到寒假。学生们派代表去系里询问,回答是政审不合格,有些历史遗留问题需要重新调查取证。

  不巧的是,陈成的名字恰恰就在这一部分学生中间!猝不及防的陈成一下子陷进了巨大的惶恐之中。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旦真相大白,对他来说,不仅是三年的光阴和辛苦白白付诸东流,而且他自己必将万劫不复!

  他最好的朋友司马辉和乔威都要走了,他被他们生拉硬拽地拖到北华大学旁边的一个小酒馆里。那天晚上,空气里萦绕着伤感的离别氛围,三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我该怎么办?你知道陈成是一个遇事不惊的人,他用表面上的不动声色拚命掩饰着自己。

  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只有以静制动!

  那一个暑假很温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每一个人都看见陈成,但没有一个人能目睹他内心深处不时掀起的惊涛骇浪。

  孟雨美没有回家,而是一直陪伴着他,陈成把大多数的时间都消耗在了孟雨芙的宿舍里。

  白花花的阳光投射到散发着潮湿气味的走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就显得有些暖昧,水房里远远传来哗哗的水声。陈成坐在孟雨芙的床上,眼瞅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孟雨美则小猫一样蜷缩在陈成的怀抱里,让陈成在巨大的恐慌里还能感受到一点爱情的温暖。  学校革委会和保卫处、档案处的人已经不止一次找过他,要求陈成交待自己的问题。负责审查陈成的专案人员严肃的正告陈成:学校既然把你们的分配拖下来,那就说明学校已经掌握了你们的证据。还是那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清楚了。

  再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顽抗下去,再小的问题也是问题。

  陈成的回答也很干脆:“我的一切经历都写在学校存放的档案里,学校也可以去随时随地做调查,我没有话说。”

  孟雨芙的睑已经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两只胳膊紧紧地箍着他的后背。孟雨芙喃喃地说:“陈成,你没事吧?”

  陈成也把孟雨芙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说:“没事儿,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很多次了吗?很快他们就会还我清白了。”

  如果这时远远地看过去,你会发现陈成的目光非常沮丧和凄然。但他必须挺住,否则只有一切完蛋。

  孟雨芙说:“可是我感觉你总是深不可测的,你不会离我而去吧。”

  “哪能呢!”陈成的声音淡淡的。

  那天晚上,陈成和两个同学一起去距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酒馆喝了酒。也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使他们找到了内心的共鸣。陈成甚至已经不记得他究竟喝了多少酒。

  跌跌撞撞回到寝室,恰逢一场蒙蒙雨落下,天地间萧萧而下的似乎是无边的悲凉。陈成把仅剩的一截蜡烛点燃了,冲着忽闪的火苗呆呆发愣,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深了,风静雨止,大地一片寂静,似乎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陈成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被一群蒙面人绑架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是他从未去过的一个地方,却又有点似曾相识。他们把他五花大绑,又不放心地拧着他的胳膊,他们来到一片茫茫的大水边,却并不停下来,而是踏着水面,风一样疾驰而过。终于来到了一个海岛上,他们这才停下来,取下了蒙在他眼睛上的黑纱布。他这才惊异地发现他们脸上竟然都带着一个面具。他们把他当年那些杀人越货的事情一件一件的都摆了出来,他们说:“怎么样?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面,我们就代表广大无产阶级革命群众判处你的死刑!“他们一起围上来,各自挥舞刀枪,很快就把他剁成了一堆烂肉……

  陈成真的彻底绝望了。“边亚军,快救我!”陈成使劲地喊,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终于从噩梦中挣扎了出来,他的耳边响着幽幽的哭泣。

  他睁开眼睛,蜡烛已经熄灭,只有孟雨芙正坐在黑暗中俯身望着他,用手轻轻的梳理着他的头发。

  孟雨芙哽咽着:“连做梦都说胡话了,什么边不边的,这个样子下去焦么能行?你还是说出来吧,现在不是‘四人帮’时候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成没有回答,他的身体像从里到外都给掏空了。他怎么喊起边亚军的名字来了呢?边亚军在哪里?

  他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孟雨芙,仿佛想从她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

  这个暑假,陈成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内心充满了恐惧,他已经很难安静下来,去细细体味一下孟雨芙对自己的满腔柔情了。此时他才越发感到她对自己的重要,他的两只手轻轻地移了过去,坚定地把她拉向了自己的怀抱。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睛都深情地注视着对方。

  这是一次终生都铭刻在他们肉体和灵魂里的亲昵。

  “我爱你,小雨。”陈成的声音仿佛烧红的烙铁,灼热而不容拒绝。

  她看见他的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包括他突然燃烧起来的瞳孔,都随着这句话舞蹈起来。

  他的手坚定地伸向她。“我爱你,小雨。”这声音一旦从他胸腔里进发出来,霎时就萦绕在了整个天地之间。

  他也同时听见了从对面的身体里发出的同样的爱的呼唤。

  两个人定定的凝视着对方,爱的潮水已经汹涌澎湃。

  他们的嘴唇轻轻触碰在了一起。

  孟雨芙的嘴唇只迟疑了一下,就昂然挺起,吸盘般地紧紧压在他的嘴唇上。她的喉咙仿佛有鸥鸟在欢鸣。那是她灵魂的呼唤吗?在这间狭小而简陋的屋子里,随着口唇湿润而贪婪的吮吸,欲望的潮水第一次淹没了他们的头顶。

  什么时候,他们已经互相脱光了自己,现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两具妩媚光洁的裸体,没有羞涩,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她忘情地吮吸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她要让他的每一处都感受到她爱的温度,她要和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交谈,让它们倾听到她的喃喃诉说。

  孟雨芙的热吻让他渐渐进入了一个忘我的世界。在那里。

  只有他和她两个生灵。他们的第一次做爱也是一个自我认知的过程,即便天涯也不会超过咫尺。他很快就找着了她整个肉体和灵魂的核心,那里所拥有的欢乐使他眼花缭乱。

  “小雨……小雨……”随着身体剧烈的起伏,她的嘴唇也在他的耳边喃喃呼唤着,他需要听到孟雨芙来自生命深处的回应。

  仿佛他的生命已不堪重负。她断续呻吟着,低声尖叫着,仿佛一架正在自己发出美妙乐章的钢琴。

  肉体和意识在每一秒钟里都被无限放大,不断升腾的激越的幸福让他们一齐飞升进入天堂,在绚丽的礼花熄灭之后,又一起回到灵魂和肉体的宁静。

  两个人终于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眼睛微闭,深情而满足地拥吻着,仿佛两个初生的婴儿,又如两颗交融成一体的露珠。

  陈成终于明白了,他少年时被分裂的灵魂,动乱岁月里的奔波和挣扎,此刻终于找到了答案。如同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泊之后,终于到达了陆地。

  他终于可以自由了。

  几乎整个晚上,除了瞬间的喘息之外,他们把所有的时间都沉溺在了肉体的欢乐里,好像随着黎明的降临,世界就将突然消失一样。他们的视线互相追逐着,他们不停地寻找着捕捉着对方目光里的欢笑、乞求、怜悯、感激、呼唤、放纵、疯狂……I瞳着肉体快感的飞升,又一次携手一起到达了灵魂的顶峰。

  一大早,当他醒来的时候,孟雨芙已经悄然离去。

  也许,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一个转瞬即逝的梦。

  新的一个学期又开始了。校园里突然间又增加了许多陌生而年轻的身影。又有几个同学拿着派遣通知书,表情复杂地离开了校园,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屋檐。陈成不得不和剩下的几个同学一起,暂时栖居在他的宿舍里。

  一天晚自习后,孟雨芙来找他。

  孟雨芙说:“别老闷在屋子里,我们系今天有个交谊舞会,你陪我去看看吧。”

  “开什么玩笑?你还不知道我那几步?”陈成说,“再说,你们开舞会,我去瞎掺乎,合适吗?”

  孟雨芙最后还是硬拉上陈成去了。陈成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一次小小的舞会,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让他在山穷水尽的绝望关头,忽然间进入了柳暗花明的境地。

  舞会是在一个大礼堂教室里举行的,头顶的上方挂着许多彩条和五颜六色的气球,围成一个大圈圈的桌子上撒满了水果瓜子和糖块。

  录音机里开始播放舞曲,舞会就简单地开始了。学生们都各自找舞伴。孟雨芙刚陪陈成跳了一曲慢四,没等回到座位上,就被一个同班同学邀请去了。陈成坐下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旁安静地坐着的何佩佳。在一群翩翩起舞的人中间,她显得异常孤单。他突然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几分怜悯,于是礼貌的邀请她也来跳上一曲。

  “对不起,我不——”话没说完,她已经脸红了起来。

  “没事儿,”他微笑着望着她,“我也是刚刚学的。”说着,那只有力的胳膊伸向了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和鼓励,好像突然有一股巨大的暖流流遍了全身,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把手伸向了他。

  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好让她能跟上自己的节奏,在他宽大的怀中,她嗅到了一股雄浑的异样的阳刚之气,这种气息一浪浪扑过来,几乎使她晕眩。但那只手牢牢地扶住了她。

  这个长到二十三岁还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跳过舞的女孩,就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了陈成的。

  一曲终了,他们回到座位上。孟雨芙还没有回来,陈成就主动和何佩佳攀谈起来,礼貌地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她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并说,同学们的误解和家庭的照顾,使自己非常难堪。她曾不止一次向人解释,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认为她是在故作姿态。陈成说:“别管那么多,我巴不得家里对我这么好呢,可惜,我的父母早就没有了。”

  有几个相识的男生喊他,他不得不对她摇摇头,赶紧走了过去。

  那个夜晚何佩佳竟然失眠了。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叫陈成的男生,而且爱得又是如此的不能自拔。

  那一次舞会的邂逅,在何佩佳的心灵深处掀起了越来越汹涌的波澜,她甚至变得有些神思恍惚。每天下课后,总是不自觉地站在陈成窗外的操场上,望着远处打开或关闭着的窗户呆呆地发愣,她非常清晰的想象着陈成在屋子里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为她心中的男人而悲伤或欢乐。每当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她的心跳就会突然加速,而这一切陈成竟然毫无觉察。她知道自己是单相思,那天陈成实在并没有过多地表不或者暗示,除了共舞一曲之外,他的问话说不定也是不愿冷场的礼貌应付。但他的身上确实有一种令她目眩神迷的气息,还有他宽厚的胸怀,优雅的身姿,深沉而专注的目光……天哪,他几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了。但她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而且是她们同系的那个姿色出众的孟雨芙。她不知道该不该向他表达,怎样向他表达,她甚至有些隐隐地痛恨起自己的父母来,他们为什么不把妹妹小琳的美丽分一半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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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10:0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刘大健和求明德在这家叫“梅兰竹菊”的茶艺馆坐着聊天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求明德甚至已经看了几次表,才终于看见陈成一挑帘栊,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让二位久等了。”陈成说。

  刘大健说:“没事儿,哥哥等领导从来不嫌晚的,领导么,就是一个‘忙’字,大领导有大领导的忙,小领导有小领导的忙,哪像我们小小老百姓,整天忙得只知道傻呵呵地‘学习雷锋闹革命’啊。”

  求明德亲昵地拍了拍刘大健的肩膀,说:“操,你这家伙,共产党把肉都割给你吃了,你还在背后造共产党的羊毛,发不完的牢骚,小心有一天我党把你收拾了。”

  刘大健说:“那敢情好,我也不需再为银行里天天追讨贷款而焦头烂额了。”

  三个人说笑了一会儿,求明德才正襟坐好了,收了笑容,说:“等一会儿你们继续聊,我晚上还有一个外事活动,就不陪两位兄弟了。”又转脸望着陈成。神秘兮兮地说:“老弟。过不了几天。

  我可要向你讨杯喜酒喝啊。“

  陈成有些莫名其妙,就对着求明德说:“你都把我弄糊涂了,求司长不是给个豆豆,又高高的吊起来,只让我看着吧?把话说明白了,我今天就请您。”

  “天机不可泄漏,天机不可泄漏,哈哈……”求明德说完,拎起放在角落里的一个纸袋,摇摇晃晃出了门。

  刘大健说:“这家伙可是消息灵通人士,只要是他说的,十有八九错不了,你就再等几天吧,保证有好事。”两个人就又坐了一会儿,刘大健喊小姐过来,埋过单,也出了茶馆,引陈成上了自己那辆枣红色本田。

  车子拐上环路,陈成说:“刘老板的大哥大我用一下,给家里打个电话。”刘大健笑着说,“看不出陈处长还是个模范呢,看来我也要向你学习了。”陈成有点尴尬:说,“哪里哪里,礼多人不怪嘛。”陈成告诉何佩佳,说晚上市里有个活动,自己可能要晚一点回去。佩佳懒懒地叮嘱他别喝太多了,就打个哈欠,挂了机。

  “陈处长瞒天过海的游击战术运用得蛮不错的嘛。”刘大健说,“想不到你堂堂大处长,连个手机也没配,干脆过几天我送你一个,每个月的手机费你就来我公司报销好了。”

  陈成说,“算了,这个家伙太招眼,等将来出了小一点的,我再向你讨吧。再说,我级别还差点呢。”

  “也是也是,还是陈处长想得周到。”刘大健转了话题,说:“那个求明德厉害着呢,不但和何部长关系密切,就是市领导和更高级别的中央领导也熟得很呢,听说很快就要提副部长了。”

  陈成心里有些看不上求明德,就敷衍说:“是呀,这么厉害的人早就该提。”

  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道上的车辆比白天少了很多。陈成很佩服刘大健的耐心,只是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值得他花这么大的心思。做生意和搞政治一样,所有的投入都是为了得到更丰厚的回报,行政处是市委办公厅所有处室里面最清淡的衙门之一,他完全应该把有限的资金投入到更能获利的人那儿去。

  车行了一会儿,窗外的灯火渐渐稀了。“咱们去哪里?”陈成问。

  刘大健指了指远处一片闪烁的灯火,说:“王府大酒店,怎么样?那里可是咱们北京除了‘人间天堂’以外的另一个温柔之乡,敢不敢进去走一趟?”刘大健把声音放低了一些,“这里可是原来市公安局皇甫国荣副局长的盘子。皇甫国荣被作为‘三种人’清理后,就来这儿,一门心思做起了总经理,生意火着呢。”刘大健说话的语气很神秘。陈成也不再追问,再看那一片灯火,隐隐约约就有了风尘女子的神秘和诱惑。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道路渐渐变得狭窄起来,两边的夜摊却陡增了不少,哄哄乱乱挤满了客人。刘大健被追把车速放慢了,嘴里嘟嘟嚷嚷地骂着,使劲打着方向,不停地按喇叭,好不容易才穿过来,拐进一个宽敞的院落。刘大健见门口停车场已经满满的,就绕到楼后,沿着一条斜坡,开进了一个地下停车场。看样子,刘大健是这里的常客了。果然,值勤的保安只瞄了一下车牌,就接过了刘大健手上的钥匙,自己去替他停车。刘大健则头也不回的领着陈成上了电梯。  刘大健按了一下三楼的按钮,电梯很快就停了下来。陈成跟着刘大健出来,踏着脚下紫色的地毯,转过一个小弯儿,就来到了一个吧台前。和别处的吧台不同,吧台后面坐着的却是一个着工作装的眉目清秀的小伙子。看见他们进来,小伙子赶忙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说:“刘先生来了。”随即向楼道招呼一声,另一个年轻的服务生很快走了过来,说:“二位先生请跟我走。”

  楼道里的光线很暗,也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和楼外的世界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服务生领他们进了一个包厢,并随手开了灯。刘大健说:“别这么亮,我又不在这几召开会议。”服务生答应一声,就关了顶灯,只留下了周围五颜六色的壁灯,自己躬身退了出去。

  这是陈成至今见到的最豪华的一个娱乐包间,不但摆放了两张宽大的席梦思床,而且房间里的电器音响都是纯一色的最新进口的日本货。陈成说:“还是算了吧刘总,咱们不如换个简单点的。”刘大健说:“既来之,则安之嘛,别的暂且不说,你就说是先洗澡,还是先按摩。~那就洗澡,”陈成说。“好嘞,咱们先洗个澡,彻底放松放松。”刘大健说。“我看还是就洗个澡吧,别的节目就算了,你老兄的一番心意我领了。”陈成说。

  两个人换上一身浴衣,沿一个通道进了二楼的洗浴大厅。

  此前陈成也去过不少洗浴城的。但像这里一下子有大大小小近十个水温不同的池子的却是第一次见,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儿,来洗浴的人却不多。“这里的水都是经过严格配比的,还加进了不少促进人体新陈代谢,提高人体免疫功能,改善性功能的中药成分。”刘大健眨了眨眼睛,嬉笑着说,“你不妨试一试,效果并不比罗思懿那个‘惠阳春’差到哪里去。”陈成也半真半假的开玩笑,“老兄,看来你今晚是别有用心啊。”刘大健说:“不对,我这叫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

  洗浴房里的壁挂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一部港台言情片,叶玉卿刚才还在和任达华打打杀杀,一转眼两个人就爬上了一张大床,脱光了衣服,夸张地动作了起来。任达华脸上的汗珠子被放大了,叶玉卿肆无忌惮地叫唤起来。刘大健看得入了神,竟然忘记了手上的动作。两个人发了几次汗,找来人搓过一遍,刷了盐,冲过水,再低头看,自己已经差不多变成了透明的红萝卜。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笑起来。觉得洗透了,汗毛孔里进进出出都是爽快,才出来了。

  回到包厢里,两个人又剥了几个香蕉,喝点茶水,扯了一会儿闲话儿。刘大健起身对陈成说:“你要不去按摩我可去了。按一按,舒服。”陈成说:“算了,你随便吧。我也困了:先在这儿躺一会儿等着你。”刘大健离开后,陈成就有些无聊,迷迷糊糊正要睡着,这时门被无声的打开了。一个身穿粉红色轻薄绸缎装的小姐进来了,脸上带着职业的媚笑,身子便鱼一样倚在了陈成的怀里,手指尖撩拨起陈成的睫毛来,嘴里说,“先生,醒醒。”虽然以前和许多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但到娱乐城里嫖小姐,陈成还是第一次,他的心禁不住跳跳的,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顺势拉住了女人的手。

  小姐身条高挑,足有l米70的个头,曲线玲珑,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岁。绸装开胸很低,袒露出一片耀眼的雪白,向下移动目光,一对乳房就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已经把绸衣高高地顶了起来。继续向下看,是两条光洁的大腿和一双赤脚。陈成感到喉咙里有些干,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小姐说:“先生渴了吧,我给你倒杯水?”

  “不渴不渴。”陈成想让自己显得尽量庄重些。

  小姐的目光带着迷离的挑逗。俯下身子,双手开始在他的身上摩挲,嘴唇凑在他耳边柔声问“先生是第一次来北京吧。”

  一听小姐把他当外地人,不知怎么他的心突然踏实了一些,点头说:“是呀是呀,北京倒来过不少次,这里却是第一次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小姐嗤嗤地笑了起来。

  “这里是好地方呀!”陈成又问小姐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姐手上不停地摩挲着,继续说,“我们是没有姓名的,大哥要是喜欢,就叫我月儿吧,我会很高兴的。”

  “好,月儿,月儿好。”陈成叫道,睡意已经尽失。

  小姐飞了个媚眼,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又颤着声儿叫了一声“大哥”,手却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游去。

  陈成顿时心旌摇荡起来,忙捉住小姐的手,他想让小姐停下来,又怕人家笑他,就握着小姐的手揉捏起来。小姐的手很细嫩爽滑,极有质感。小姐更风情万种了,“我的手怎么样,是不是有种没有骨头的感觉?”这会儿小姐已经除去身上的绸裙。小姐的眼中有一种油亮亮的东西在流溢,这种光亮叫陈成心慌意乱,他想往回缩身子,但整个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反而向小姐欺得更近了。小姐握着他那个地方,反复地揉捏着,他一抬眼,面前却是一片炫目的雪白,小姐深深的乳沟,高耸的酥胸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他。

  小姐腾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脯上按。

  陈成虽然经历过不少女人,但这么丰满的胸脯却是第一次见到。一边揉捏着,一边问,“你的乳房怎么这么大?”眼睛却不敢再看。“它自己要长这么大,我也没有办法了。男人不都喜欢大的吗?”女人说着,就躺下来,把嘴唇贴了过来,将舌头送进他的嘴里。“喜…喜…一欢……”他含混地说。

  “喜欢那就来吧……”小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脱他的浴衣。

  他猜想女人的喘气有些夸张,但仍感到说不出的兴奋。

  陈成问小姐家在哪里?小姐说他从成都来,是个学生,出来打工的,等挣足了钱还回去读书。陈成说成都好呀,天府之国,出美女的地方。陈成想小姐肯定没对他说实话,看她熟练的动作,就不是个新手。见他已经情欲勃发,小姐小心地替他戴好套子,熟练地翻身骑在了他身上,上下颠簸了一会儿,说:“大哥,还是你来吧。”

  他本来早就被这个女人撩拨得兴起了,听了小姐的话,想冲锋向前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不行了,心里越加焦急。越焦急还越是起不来,小姐就嗤嗤笑着逗他,问他是不是刚在别处玩过。他说没有,真的没有。小姐便来撩拨他,一边揉捏,一边说,“大哥,我好想好想和你玩耶。要不我给你吹吹?”小姐真把嘴唇凑了上去。不一会儿,就说起来了,你看你看,真起来了。他这才上去,小姐脆生生的叫了一声,浑身一颤,使劲搂住了他的腰,七下左右一扭,他就完事了。小姐娇嗔地说,就不,不嘛!我要我还要,哼哼几声,就睁开了眼睛,问道:“你怎么这么快?”

  陈成仿佛一下子清醒了,伸手就去拿自己的衣服。小姐却抢先拿了,说,“陪我再玩一会儿吧,你刚才是太紧张了,我看出大哥是个正经男人,从来没有出来玩过的。来吧,我抱着你躺一会儿,过一会儿我再把你慢慢吹起来。月儿会让大哥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

  他不好意思太生硬,就捏捏小姐的脸蛋说:“改天吧,改天我只要来这里,就只要你。”

  小姐赤裸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幽幽地说:“大哥骗人。”

  “没有的事。”他一边说,一边穿衣服。

  “你的脸色不好。是月儿没有陪好你吧。”小姐抱着一对大白兔一样的乳房,顾影自怜的抚摸着。

  “不不,”陈成有些语无伦次,“我明天就来,明天就来。”他知道是小姐的那对大白兔招惹他了,他发誓不再碰它们。

  这个鬼地方。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他在心里恨恨地想,但嘴上却对小姐说:“月儿,你忙吧,我很快就会来看你的。”小姐歪着头,做了一个娇态。

  进了电梯,才知道是往楼上去的,里面的一男一女,正黏糊糊的耳鬓厮磨,男的怕差不多有六十岁了,穿一身深灰色西服,女的只有十八九岁,男人一边把嘴唇凑上去,手也不老实地在女的胸脯上摩挲着。电梯直到十六楼才下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忍不住想对谁喊一嗓子,或者狠命地抽上几巴掌,他感到心里堵得发慌,他真他喊了几声,但他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到了,声音刚落,鼻子已经酸酸的。他忙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不可以这样的。他想,自己已经是往四十奔的人了,怎么还像一个孩子呢。

  到了楼下,陈成发现刘大健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在大厅里坐着呢。旁边还有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刘大健招呼他过去,说:“睡着了吗?”陈成点点头。刘大健给他介绍道:“王府的荣总。”又说,“市委的陈处长。”

  陈成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荣总握着他的手说:“久仰久仰,刘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陈处长给我面子,以后有时间尽管来玩。”

  刘大健把陈成送回家天也差不多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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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10:0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刚刚上班,办公厅朱副秘书长的秘书小冯就打电话过来,让陈成马上过去一趟。

  朱副秘书长快五十岁了,是负责办公厅常务工作的,说起来还是陈成的老领导。陈成在区团委工作的第一年,朱副秘书长在那里当副区长,因为工作不对日,平时也没有什么接触,陈成只在几次会议上听过他讲话。朱副秘书长比陈成早两年调到市委,先任分管副秘书长,陈成调过来的时候,已经升到常务副秘书长了。据市委大院里传言,朱副秘书长已经被内定为下届市委办公厅的秘书长人选了。

  朱副秘书长并不分管他们处,而且上边有什么招呼,还有处长老于摆着呢,自己既说不上话,也插不上手,一年里面对面汇报工作的机会也难得有一次。平常见面的时候,陈成满脸堆笑地打招呼,朱副秘书长也只是点头招手说:“好,好!”连自己的名字也没喊过,更别说停下来叙叙旧了。老于这个人是平反后上来的干部,工作热情高,无论大小事儿,喜欢亲自干,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上班,把林彪、“四人帮”耽误的时间早日夺回来。陈成就很无聊,喝喝水,看看报,茶水冲过三遍,一天也就过完了。

  当然年底总结工作,成绩也是人家的。他这个副处长,没有不好,也没有好,干脆就忽略不计了。太阳每天从窗外走过,日子也像树叶,不知不觉落满了一地,扫进了记忆的垃圾箱。为此,他免不了在岳父面前发过几句牢骚。岳父没接着他的话题往下讲,几天后却通过何佩佳叮嘱他:“一定要和同志们搞好团结。”

  陈成答应着,出门先拐进相邻的老于的办公室里。老于正在看报纸,光秃的脑袋冲着门口,陈成咳了一声。老于抬起头,眯着眼睛,问:“小陈,有什么事吗?”

  陈成说,“于处长,朱副秘书长喊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我去一下。”

  “好,去吧。”老于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但很快就又阳光灿烂了。陈成从四楼下来到二楼,很快就找到了朱副秘书长的办公室,给他开门的是朱副秘书长的秘书小冯。

  小冯秘书说:“朱秘书长在里面等你好久了;”

  陈成说:“对不起,这才脱开手。”

  也许是听见了他们俩说话,里屋传来了朱副秘书长的声音:“是小陈处长吧,快进来。”陈成赶忙进去了,朱副秘书长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红光满面地向他伸出了手,陈成也把手伸了过去,朱副秘书长握得很有力量。陈成一颗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下了。陈成的经验,领导握手是很有讲究的,如果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握得非常轻描淡写,或干脆手都不伸。遇上自己的上级,才会用尽全力,用以表达自己内心的欣喜和激动。对下属如此厚爱,肯定有好事情,联想到昨天求明德的神神秘秘,陈成的心里就有些兴奋。

  朱副秘书长让陈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自己亲自倒了一杯水才转过来,放到中问的茶几上,自己也坐下了。

  朱副秘书长问了陈成工作怎么样,夸他这几年进步不小,还问他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陈成说挺好的,这几年跟着于处长,特别是跟着朱秘书长学了不少东西,今后要继续努力,配合于处长,把处里的工作搞得更好,不辜负朱秘书长的希望。至于自己的事,说没想过是假的,总之,一切听从组织安排,绝不讲条件,闹情绪。

  朱副秘书长一边听,一边点头,“好!年轻人就应该树立这样的工作态度和价值观,如果厅里的年轻人都能这样,我们的年轻干部就让市委放心了。”

  朱副秘书长终于把话转向了正题,说:“今天找你来,主要是组织上想跟你交流交流思想,另外最近也准备着手落实中央干部年轻化的精神,提拔一批年轻人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你呢,也要先有个勇挑重担的思想准备。”

  果然让求明德言中了!陈成的心里很激动,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静地说:“谢谢组织上的信任。谢谢朱秘书长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朱副秘书长说:“主要还是你自己的努力。厅里的事务多,我对你的关心还不够。”

  陈成说:“朱秘书长要是没有别的指示,我就先回处里了。”

  朱副秘书长竟然破例把他送到了门口,说:“有机会请代我向何部长问好。”  到下个星期一,组织部的一个处长果然带队来政治处对陈成进行了考察。大家把发下来的表格填妥后,考察组随即就离开了。一圈的人都嚷嚷着让陈成请客,只有于处长用怪怪的目光望了他一眼:说,“你们不要这样闹嘛,等陈处长的考察有了结果也不晚嘛。”大伙儿只好住了声,悻悻地散去了。

  陈成收拾好了,也要回去,老于走进他办公室里,说:“陈处长,我没别的意思,咱们几年的合作我认为还是非常愉快的,我是过来人,吃过这方面的亏,本来这样的事,对处里和你个人,都是好事情,但真一闹腾,说不定就出了纰漏呢。”

  陈成说:“谢谢于处长提醒。”

  走在路上,陈成想,老于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以前自己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了。看来岳父的提醒是对的。又想起刚才老于跟他说话的时候,“小陈”也换成了“陈处长”,不禁暗暗笑起来。

  一个月后,正式的任命文件下来了。陈成由市委办公厅政治处副处长调任市东柳高新技术开发区生产建设指挥部副主任。“副主任”的后边还带了一个括号,注明了一个“正处级”。

  陈成对着括号摇了摇头。

  处里的同事都来道贺,但再没人提起要他请客,而是问他约时间,要给他送送行。他们说:“到底一块工作_出感情来了,虽是荣升,心里一想起来这就要分别了,还真不是滋味。”陈成说:“我心里也和大伙一样,这样吧,等我把手上的工作交接完了,咱们再找个机会好好聚聚。”

  快下班的时候。陈成想把东西收拾一下,电话突然想了起来。陈成拿起听筒,电话里竟传来了朱副秘书长的声音,把陈成吓了一跳。朱副秘书长说,市政府周副市长要见一见他,时间安排在明天下午三点,让他做好准备,到时候自己会陪他一起去。

  陈成说:“好的,我记住了,我会好好准备的。”陈成心里很激动,自己调到市直机关这么多年,市长亲自召见还是第一次。一定要想办法,给周副市长留下一个好印象。

  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陈成愣了—刹那,才拿起话筒,有点不耐烦地问:“谁?”

  “我啊。”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陈处长,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打电话过来,是不是升了官,朋友都不要了?”

  原来是罗思懿,她的嗅觉也这么灵敏。陈成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那天晚上她挑逗的迷离目光,赶紧说:“没有呢,最近太忙了,一直没有顾得上跟你联系。”

  罗思懿说:“今天有空吗,陈处长,不,陈主任是否能光临寒舍一坐?”

  陈成想起明天的安排,为难地说,“不行啊,明天市里周副市长要见我,晚上我得准备一下材料。周末吧,周末好吗?”

  “嗨——那就只好周末了。”罗思懿还是有些失望,怅然地说,“到时候我去接你,你可不要失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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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9-26 10: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有朱副秘书长的通知,陈成只好婉拒了罗思懿的邀请,尽管有些惋惜。陈成还不至于昏头昏脑到这种地步,都说女人是祸水,可还是有那么多达官显贵追求女人乐此不疲,宁可祸水浇头甚至淹死,仅仅用人内在的动物性来解释,恐怕有些苍白。欲望这个东西才是最恐怖的,深不见底,而且一旦掉落进去。明知下边是万丈深渊,还会义无反顾。

  陈成回到家里,佩佳已经做好了满满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等着他。看见陈成,早已是满面喜气洋洋了。

  陈成说:“什么事儿,让太太这么高兴啊?”

  何佩佳说:“为你高兴呗,你官越做越大,我这做太太的尊贵不也越来越大嘛,你想让我哭呀?”

  “不敢不敢,小可怎敢委屈了部长家的千金呢?”陈成故意拖长了声音,“你不怕你老公官做大了,把你给休了啊。”

  “你不会的。”何佩佳自信地说。

  “就这么自信呀。”

  佩佳说:“因为像我这样爱你,把心都掏给你的女人全世界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把我休了,除非你良心叫狗吃了。我把你休了还差不多。”

  夫妻俩说笑着吃完饭,佩佳让保姆去厨房里收拾,自己就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也没什么吸引人眼球的节目,干脆就去了卧室。

  陈成正在写字台上翻着什么,大大小小的书报杂志洋洋洒洒摆了一桌子,席梦思床上也一片狼藉,整个卧室简直成了一个书报摊。佩佳轻轻关上门,充满柔情蜜意地从后面搂住了陈成的腰,两只白皙的手交叉地去抓他的手。陈成的心里禁不住有些冲动,他知道佩佳在向他暗示什么,但还是忍住了。陈成转过身子,用力拥抱了一下佩佳,说:“今天不行,你先睡吧,周副市长明天要接见我,你知道这对我很重要,我想今天晚上好好准备一下。”

  何佩佳这才不情愿地松了手,一个人孤单地躺到被窝里,快快地睡去了。一直到半夜,陈成才把材料准备好了,从头到尾又梳理了一遍,觉得还是比较具体、扎实、有针对性的,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回到肚子里。扭回头上床的时候,他看到佩佳像一只猫咪一样,蜷作了一团,薄薄的被子也滑落了下来,裸露出了瘦小如柴的肩膀。陈成心情复杂地摇摇头,向上拉拉被角,给她遮严实了,自己才躺下来。但他还是睡不着,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一直睁了很久。

  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他的情绪都非常烦躁不安。其它几个处的处长来看他,他也神不守舍的。陈成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暗暗骂自己,他妈的,一个开发区基建办副主任就这个破样子,要是给你个市长、部长,还不要疯掉了?一个没出息的东西!

  陈成干脆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才几年,自己来的时候栽下的垂柳树苗儿,已经碗口粗细了,在初秋暖洋洋的阳光里,金色的枝条轻拂着树荫下的车辆和行人,蓝天白云,丽日晴空,远近参差的建筑,偶尔飞过的白色鸽群共同构建起了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给大自然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从这个窗口打量外面的世界了。

  陈成禁不住有些伤感起来,不忍再看,就又坐下了,想想处里的几个小伙子,有没有可以自己带上的,毕竟是去一个新单位,怎么着也要带两个自己信任的人,这样做起事来,也有个照应。现在这世界,虎心隔毛皮,人心隔肚皮,害人之心可不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陈成第一个就想到了王一兵。这小伙子不错,人不势利,老实可靠,口风又严,干脆就把他找来聊一聊,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陈成拨了个电话,王一兵很快就过来了,手上还捧着一个纸盒子。

  陈成让王一兵坐下了,问他哪儿人,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王一兵说,自己家在河南,父母都在乡下种田,高考恢复这些年,他们老家就考上了他一个大学生。父亲呢,劳动之余喜欢画画,却一辈子连一幅画也没有卖掉。王一兵说完,脸红红的,把纸盒放到桌子上,说:“陈处长要走了,我也没啥送您的,这张画是我来北京读书的时候,父亲特意送我的,就送给您作个纪念吧。”  陈成推辞了一下,打开来看,竟是一只收拢翅膀,立在树巅上的鹞鹰。树很小,鹰却很大,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细看那鹰,眼睛却是一只睁着,一只闭着的。闭着的一只,木呆得像个瞎子,而且瞳仁被挖去了,只剩下一个干枯的眼眶;睁着的一只,却犀利逼人,仿佛有万丈光芒积贮其间,深不见底,一股王者之气扑面而来。陈成不禁赞了一声“好画”。顿了顿又奇怪地问王一兵:“这鹰怎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王一兵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父亲说,慢慢我就会明白的。”

  陈成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王一兵说:“我也不懂画,放着也糟蹋了,或者您能看出些门道来呢,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您就收下吧。”

  “那好,我就收起来了。”陈成说,“光顾得说画儿,正经事差点忘了。我也在机关里呆了这么多年,我的想法是,机关锻炼人,也磨人,你这么年轻,是不是考虑跟着我去开发区跑两年,长长见识,也积累点实践工作经验?另外,有你跟着打个下手,我也不至于焦头烂额的。铺排点什么事,有你盯着,我也放心。当然,你要是愿意在机关里发展,我也不勉强。”

  王一兵很激动:“陈处长你放心,你看得起我,什么时候要我,我马上就去报道。”

  陈成说:“你先有个思想准备,等有机会我问问朱副秘书长,看他放不放你,我再给你准信儿。”

  下午两点半,陈成关了门,径直去了朱副秘书长办公室。他敲了敲门,小冯秘书很客气地把他让进了屋里。朱副秘书长说:“是小陈吧,咱们走,车在门口等着呢。”

  两人来到楼门口,果然见一辆黑色桑塔纳已经候在那里。

  陈成抢前一步,为朱副秘书长拉开车门,等朱副秘书长坐好了,“砰”的关上车门,自己才拉开后厢坐了进去。汽车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了几条僻静的胡同,从侧门进了市政府。一路上,朱副秘书长打趣地问陈成准备得怎么样了。陈成老老实实地说:“脑子里空空的,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准备,正想请教朱秘书长呢。”

  朱副秘书长一听,笑了,说:“你误会了,工作上周市长肯定会做出详细安排的,我是说家庭。以后担子重了,和夫人孩子团聚的时间也会大大减少,要先做好这方面的工作,免得前院正救急呢,后院就起火了。”陈成也笑了,说:“多谢朱秘书长提醒,您放心,我爱人佩佳在工作方面还是能够理解也比较配合我的。”

  “那就好,”朱副秘书长说,“到底还是何部长教育有方,你小兄弟福气啊。”

  进到周副市长的办公室里,陈成看见屋子里已经有了几个人,陈成看了看表,正好三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和自己是一拨的。

  朱副秘书长把他向周副市长作了介绍,周副市长和他握了手,又把他介绍给了在座的几位,也把在座的几个人向他作了介绍。周副市长指着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同志,说:“这位是已经离休的市城建局原副局长王起盛同志,考虑到陈成同志年轻,经验又不是很足,市政府研究决定委派王起盛同志暂时去开发区指挥部,协助陈成同志工作一段时间,也就是中央所强调的扶上马,再送一程吧。”周副市长又指着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孩子说:“这位是我专门从旅游局抽调来的小宁一宁可以同志,别看小宁年龄不大,但英语特别棒,开发区将是市政建设的重要窗口,少不了与外商打交道,算是特批给你们的储备人才吧,你可要给我管好用好哟。”周副市长说着,目光特别幽深地停在了陈成脸上一会儿。

  大家互相握了手,各自坐回到沙发上。

  朱副秘书长说:“下面请周市长作具体指示。”

  周市长清了清嗓子,说:“指示谈不到,今天算是个见面会吧,我提几点意见吧。第一,市里决定成立东柳高新技术开发区指挥部是经过反复论证的,也下了很大决心,争取把开发区建设成为本市的‘蛇口’,成为未来本市经济腾飞的强力发动机,所以诸位的工作可谓任重而道远。万事开头难,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不过大家也不要紧张,”周副市长环视了一下大家,继续说,“第二,昨天的市长办公会上,市里已经拿出了初步决定,由我本人兼任指挥部主任,具体工作就落实在了小陈和老王身上,你们两个要彻底更新观念,充分解放思想,放手大胆地工作,争取在两年内使开发区初具规模。”

  陈成急忙说:“谢谢市政府和周市长的关心和信任,我个人无条件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但我深感自己能力有限,惟恐稍有不慎,辜负了组织上的信任,这样好了,有周市长和王局长在,我工作起来心里就踏实了。我一定要在市府和周市长领导下,积极协助王局长工作。”

  王起盛说:“陈主任太客气了,刚才周市长说了,我的任务就是扶上马,再送一程,具体工作中还是以你为主,我主要是给你做好参谋工作,在一旁多敲边鼓多吹号,你可不要推托责任啊。”

  一帮人都笑了,说王局长真会客气。周副市长更是笑吟吟地望着王起盛,说:“老王啊,你是老同志,理应受到陈成同志的尊重。

  我看这样,你专门负责工程,小陈呢,具体负责行政后勤和外联协调,工程的立项、预算、决算、招标由你们两位商量,我最后签字。需要我表态和出头露面的事儿只管说,我一定服务到家。

  下边的工作人员由你们分头招聘,一个月之内要把台子搭起来,办公地点就设在紫云宾馆吧,虽然条件简陋了些,但离开发区近,工作比较方便。大家如果没有什么意见,我看就这样吧。“

  大家就散了,陈成没想到周副市长的召见会如此轻松,自己忙活了半夜算是白准备了,正准备和朱副秘书长一起离去,周副市长又喊住了他,说小陈留一下,有些事情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陈成答应着,一边对朱副秘书长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朱副秘书长说你去吧,我先走一步。

  周副市长给他到一杯水,说:“小陈,我想昕听你的具体想法。”

  陈成这才知道最重要的还在后头呢,就把早已在心里温习了几遍的腹稿和盘托了出来。周副市长一边点头,一边记录,非常认真的样子。陈成讲完后,拿眼瞥了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自己竟然谈了整整一个小时。

  “不错,很有想法,看来市府和我本人没有看错。”周副市长赞许地说,“作为何部长的战友,你的长辈和上级,最后我再提醒你几点。第一,要敢负责,对人民负责,对人民承担责任和风险,只有这样,才能不断进步和成熟;第二,决策要广开言路,多听取专业科技人员的意见和建议;第三,要为公,公生廉,廉洁才能克己奉公,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周副市长目光如刀地望着他,陈成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几乎在一夜之间,北京本地和外地驻京大小建筑公司都得知了这一消息。陈成家里的电话铃便此起彼伏不停地响起来,弄得他连上卫生间的空闲都没有了。只要他一松口,门口就会排起前来拜访的长龙来。陈成暗叹这些人竟如此赤裸裸的同时,更惊异他们的神通广大,自己家的电话,向来只有原单位少数几个人和屈指可数的朋友知道,没想到现在快赶上公用电话了,看来自己也该配一部移动电话了,要是这样下去,佩佳的日子安生不了,又少不了给他发牢骚。

  王起盛组织了一个预算组,据他初步估计,仅初期投资就要将近十个亿,市里的意见是要首先完善配套的基础设施,交通、水、电、土地使用,都要考虑尽可能地为未来的商家提供方便,力争让他们看了就想来,来了就不想走,从这片未开发的土地上,看到最美好的投资前景,而现在的东柳只不过是京东北的一片毁弃的荒地。可以预见即将上马的工程量会有多么巨大,这样一块肥肉,谁都不会放过咬一口的机会的。

  陈成的心情很激动,接起电话来是客客气气,含含糊糊的,因为每一个电话的背后都隐藏着一条细线,牵一发就可能动全局。这个地方多的是官老爷,他一个正处级的副主任,说不定在他们眼里,连个屁都不算。他的大脑也高速运转起来,在一大堆电话中挑选着对自己最有利的关系。自然这个过程是很愉快的,就像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大把钞票,走进了农贸市场,所有的卖家都对你笑脸相迎,但你自己不能先晕乎了,以为他们是在对你笑呢,你要时时明白,他们其实是对你手上那一大把钞票笑呢。所以他没有拒绝任何人,也没有答应任何人,只是应承说,“知道了,放心,我会记在心里的。”然后把对方暗暗记下了,这也是他多年以来练就的功夫。

  和王起盛接触了几次,他觉得这个老头还是不错的,比较开明,似乎也没什么重大的背景,看来市府和周副市长用他并不是要让他来掣肘自己,而确实是让他来拉车干活的。陈成明白自己已经被推上了核心的位置,心里不觉有几分忐忑。路子是别人给铺好了,能不能走好,能走多远,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要甄别这些来自方方面面的信息,从中理出一个清晰点的头绪来。何佩佳早回卧室睡觉了,只剩下陈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接电话。这段时间以来,接电话几乎成了他回到家里的惟一功课,开始时候阳光灿烂的何佩佳脸色也越来越阴沉了。他把振铃调到最小,以免影响了一家人的休息,一边接着,一边想心事。这时他想起了罗思懿,想起了刘大健,想起了王府大酒店的皇甫国荣,想起了神秘兮兮的求明德——他们都围着他,每个人用不同的眼神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后来微笑又扩大了——朱副秘书长、周副市长、一向高深莫测的岳父大人何开越,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微笑起来,陈成一会儿感到异常亢奋,一会儿又感到说不出的空虚和焦虑,不由暗笑自己的定力太浅了。

  当然,他更想到了周末要再次约见的边亚军。亚军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也是他多年来惟一信得过的兄弟,必须想办法让他成为自己最重要的助手,哪怕一个暗中的助手。亚军从山西回来后,自己只和他接触了一次,却发现这个家伙虽然被改造了十几年,身上的棱角磨去了不少。但秉性仍没变。表面的消极仍掩盖不了内心深处的隐忍、刚直、赤胆忠心,对付刘大健、皇甫国荣这些黑、红两条道上都混得游刃有余的家伙只有他了。自己现在就需要边亚军的帮助,就像边亚军也需要他的帮助一样。他突然又想到了罗思懿,也许她能解自己一些燃眉之急呢,陈成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罗思懿的手机,他的心情有些矛盾,这个女人,说不定正躺在谁的怀抱里撒娇呢。

  “是你呀!”那边传来了罗思懿兴奋而又欣喜的声音。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陈成把声音压得低低地,问:“你在哪里?”

  罗思懿说:“正在王府大酒店和求明德一帮人一起吃饭,公关呢,你高升了,就不再理人家了,连请我吃顿饭,庆贺一下也舍不得?”

  陈成叹息道:“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有什么好庆贺的。正想找个人诉诉苦呢,没想到他们都忙,你也忙,那就算了。”

  那边传来了罗思懿温柔似水的声音:“要不你过来吧,我想办法把那个姓求的老混蛋支走了。”

  陈成说,“你要有要紧的事儿,就办你的事,再说,那样也不合适。”

  罗思懿说,“没事的,这样吧,半个小时后,你在‘梅兰竹菊’等我,咱们老地方见如何?”

  陈成想了想,答应了,说:“主要是有事情需要你帮忙,要不,我也不深夜打搅了。”

  罗思懿说有什么事见面再说吧,就把手机挂了。

  半个小时后,陈成准时来到了“梅兰竹菊”,要了一个雅座,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和几个点心,还没有上来,罗思懿就袅袅婷婷走了进来,说:“平时请都不来,今天这么风风火火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找本小姐,说吧。”

  陈成有些不好意思,说:“没有,就是想找你聊聊。”

  “得了,别给我绕弯子了,有话尽管说吧,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

  陈成先谈了这一段自己工作的变化,接着两个人谈起了招人的事儿。罗思懿提醒道:“这里必须有两个人是自己的心腹,一个管钱的财务,一个总工程师,这样就不会因为不知道深浅,被别人糊弄了。”陈成说这个我知道。罗思懿又说:“你没看那么多王八蛋都瞅着你这一锅肥肉呢,你可要小心点。咱们是朋友,我给你出一个主意,我建议你不妨自己注册一个物资公司,这样,一来好活儿俏活儿可以自己干,又让人抓不住什么把柄,等工作铺开你就知道了,上上下下需要打点的地方多着呢,方方面面的开销也有个出处。二来用量较大的建筑材料可以以集团的方式采购,如此既能买到最好的材料,又能降低不少综合成本,还能自己说了算,同时还可以向上边报辛苦,说自己如何力行节约等,一举多得,你何乐而不为呢?”

  陈成显然已经动了心,心里想这个女人真厉害,嘴上却说,“这样要是那些建筑公司的老板知道了,还不把我骨头给拆了。”

  罗思懿笑了,说:“那本小姐可不管,我只是建议。”

  “等我想好了再说吧。”陈成说,“另外我有个朋友想做点生意,但现在手上没有本金,他找到了我。我也没法推脱,我不愿意把这事和公家的事情掺合在一起,但你知道我哪里有钱,贷款的抵押都没有,危急之中就想到了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我。”

  “需要多少?”

  “先十万吧,不够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罗思懿噗嗤一声笑了,说:“吓我一大跳,我还以为多少,就这点呀,没问题。你把账号给我,明天我就叫公司财务给你打过去,如果不够了,你再告诉我。”

  陈成说了声谢谢。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罗思懿说,“怎么样,敢不敢到舍下一坐?”陈成看了看表,有些为难,说:“算了吧,都这么晚了。”

  “怎么,怕我吃了你?”罗思懿似笑非笑。陈成也笑了,说:“你敢吗,我都巴不得被你吃了呢。”罗思懿像是从话中听出了什么,满脸绯红的打了陈成一拳,嘴里说:“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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