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我和来自农八师各团场的十多位校长,一起登上东去的列车。靠着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沿途风光,感觉很惬意。校长们大多是花白头发的男性,我一个年轻人,又是女同志,一路上倍受照顾,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列车员把三角钱一份的盖浇饭送到车厢,白生生的米饭,诱人的葫芦瓜肉片和油煎荷包蛋,使我想起还在李庄啃窝头的Y,不免有些难受。有一位睡在上铺的校长,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小说,一看书名,我吃了一惊,原来是末代皇帝溥仪所著的《我的前半生》。这类书当时不容易买到,我死皮赖脸说好话,终于借来先睹为快;作为交换,我把舒适的下铺调换给他,而我成天猫在上铺看书,车过徐州,我就完璧归赵了。
1962年我们赴疆时,铁路只修到吐鲁番附近的盐湖,那是地图和辞典中都找不到的小地方,不像车站,四周都是荒漠。两年后,那段未了的兰新线已经铺成,火车从乌鲁木齐出发直奔东方,但并不能直达上海,因为声名显赫的南京长江大桥还在建设中。笨重的十几节列车到了长江北岸,需拆卸成几段,分批摆渡到彼岸,然后南下到上海。摆渡很慢,前后需两三个小时。旅客全部在摆渡前下车,滞留在北岸,等列车一节节过了江,人才摆渡过江。
在等待摆渡的间隙,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我直奔附近的邮局,给上海拍一份电报,电文是:15时到盼接。慌乱之中没有写明日期和署名,我不会想到这份电报给父亲带来不小的疑虑。一是不知哪日哪次,二是不知接谁。发报局是南京,南京除了三弟再无旁人;老三又不是第一次来上海,这回架子挺大,“盼接”!父亲这样想着就飞奔车站。他站在出口处,睁大一千多度近视眼,费力地捕捉每一个出站的男人。当我走到他面前,大叫一声“爸爸”,他着实吃了一惊,说你怎么也回来了?我问还有谁回来,父亲拿出电报给我看,说你三叔啊,我一看电报就乐了,拉起父亲就离开拥挤喧嚣的北站。我说我先要随大家去报到,箱子你带回去吧。
父亲是个心细的人,他考虑到如果不事先通知家里,我这个不速之客,定然会吓坏高血压的外婆和母亲。父亲提着箱子回到永裕里52号,先把箱子搁在楼下灶披间,人“咚咚咚”上了三楼,轻描淡写告诉家人我回来的事,等他们相信了,才把箱子提上去。全家人像迎接贵宾一样欢迎我,两年不见,母亲的两鬓已经有了白发,外婆的耳朵更背了,而小弟弟长高许多,只是戴上了近视镜。没见到淘气的妹妹,她刚被上海师院俄语系录取。母亲说我胖了,外婆说我瘦了,父亲说我长个子了。外婆絮絮叨叨告诉我,妹妹成绩如何如何好,整个第六弄只考取她一个;又说弟弟如何如何乖,成绩优异,当了大队长也不和家里说……我抿着嘴不停地笑,看着这个我从小就喜爱的弟弟,心里热乎乎的。在众人要求下,小弟弟拘谨地站在中间,朗诵一首诗给我听。我没听清楚朗诵的内容,只觉得一股汹涌的激流回荡在我心胸,我真想哭。
我每天一大早出门,赶往校长们的住地,随他们一起参观了育才中学、格致中学、松江二中等名校,感受了上海教育革命的成果。这些学校重视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的训练,重视理化课的实验,重视课外兴趣活动的开展,重视德育。我如饥似渴地听每一场报告,并作了详细记录。也许是秉承母亲速记的天赋,我的记录非常翔实,几乎没有遗漏,这一点获得校长们的夸奖。农八师教育处处长给我一个任务,让我整理好所有笔记上报给他。后来,这份一万多字的记录,成为兵团农八师教育革命学习资料,发放到各团场连队子校。 这次参观学习总共二十天,包括到青浦等县旅游,在家的时间实在很少,我本来可以乘暑假在家再逗留几天,但八师教育处处长希望我早点回去,把学习精神尽快带回去,我只好听命。面对“外快”式的探亲,我只有感激涕零,哪还敢提个人要求。而另一个原因也促使我早回,那就是在这二十天里,我竟然三次见到初恋男友C。他是从另一位男同学俞龙海那里知道我的消息的,因为我去勤奋中学探望蔡翠华大姐,没想到俞龙海也在此工作。
大约参观学习已过半的某天晚上,C来了,依旧是平头,依旧彬彬有礼,我张皇失措,面对这个我曾伤害过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当着全家人的面,我只好大谈边疆风光,大谈参观学习的感受。我意识到自己的话实在太多,多得有点失态,我明白自己分明在掩饰什么,掩饰什么呢,说不清。C的话很少,只是全神贯注听我说,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就起身告辞。从礼节上说,我应当下楼去送他,但我像黏在凳子上似的不能动弹。他走了,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第二天的同样时间,C又来了,这一次他给父亲带来一小缸美丽的热带鱼。他把鱼缸放下,便同父亲攀谈起养鱼经来。C与昨天判若两人,显得轻松洒脱,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在日光灯下闪烁。因为房子小,父亲养鱼养花的爱好,并不能得到家人的赞同,他总是自己一个人乐在其中。今天不同了,他像遇到一个知己,喋喋不休说起自己的养鱼体会,显得兴奋活跃;我被他俩彻底晾在一边。一个小时后,C告辞了,没同我说一句话,似乎是专程来送鱼的。父亲提醒我送客,我送C下楼,出了弄堂口,C突然问,Y好吗,他对你好吗。我不知所措拼命点头。沉吟一会,C说我变了,变得健谈。话锋一转,C谈起自己,在二十一中教语文,当班主任;仍打篮球,还养鱼养鸟,生活平淡而轻松。也不知怎么的,我鬼使神差问了一句,谈朋友了吗,他转过头来凝视我,有几秒钟,但没有说话。我的心狂跳起来,后悔自己的鲁莽。他似乎看出我的紧张,轻轻地笑了,问我哪天走,我说快了。C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明天我们在外面见个面好吗?这正是我所害怕的,从本能上说,我想拒绝,不料我却温顺地点点头。为了照顾我回家方便,就约在附近的复兴中路顺昌路口。
第二天傍晚,我借口去新华书店,便下了楼。天色将黑,有些临街的铺面已经打烊。我忐忑不安地往相约处缓缓走去,他刚到,换了一身淡褐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十分精神。我们互相看了看,一时谁也没有开口。又走了一段路,他站定了,看着我,轻声而清晰地说,你能回来吗?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刹那间我的头晕眩起来,耳朵嗡嗡直响,没听清他后面的话。我只是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C追问为什么,我没有回答,心中恰似翻江倒海不能平静。我能说我如果不回新疆,就意味着背叛了好意让我探亲的郑校长吗?我能说我已经不爱Y了?虽然他不止一次使我寒心失望,但我总是说服自己,Y是最优秀的,而且在新疆他只有我这样一个亲人,我怎么能背弃他离他而去呢?而眼前这个男子,我不能否认自己对他依然怀有好感;但他没有我,生活仍然安乐。Y如果失去我,在那个艰苦贫瘠的地方,他会发疯的。我对自己说,去或留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是关乎到我的良知,我的信仰,我不能做个不仁不义的人。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说我有事,匆匆走了。我的决心是坚决的,但内心是惆怅的。C对我的款款深情,不能不让我感动,我觉得又一次伤害了这个人的自尊;但我警告自己,决不能贸然否定自己,包括自己的选择,自己的道路。我急急地往回走,没料想一滴泪水无声地流向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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