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Y阴沉着脸对我说,我们受骗了。原来当我们七个毕业生登上西去列车后不久,学校就宣布了分配方案:全部留在上海任教。Y的眼睛喷出怒火,他说,师院是骗子,把我们骗到新疆,我要告他们!消息是Y的表弟,同为毕业生的何定华传来的。我也惊呆了,当初师院领导对我们说,国家困难,你们毕业分配成了问题,只能待业在家。作为上级领导,怎么能撒弥天大谎呢?但我心里没有愤怒只有悲凉,我知道木已成舟,不能改变什么。Y坚持说,要联络其他在疆同学一起上告。我说这是徒劳,当初没人强迫,是我们自愿来疆,我们还上台表过态。我清楚记得,在分配志愿书上,我和Y第一志愿都是新疆,第二才是“服从分配”,还能说什么呢。随后收到父亲来信,内容相同,他痛心地责怪我感情用事,沉不住气。我无话可说,我承认纯粹是为了Y才来边疆。但我清醒地意识到,事已至此,绝没有挽回的希望;该做的事是尽快平静下来,给自己找一个最合理的理由,安心扎根边疆。我的暧昧态度使Y发了火,他大声责备我软弱无能,并把正在吃饭用的筷子,朝我脸上扔来。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激动和粗暴,非常伤心,从此以后我和Y之间有了抹不去的裂痕。
我们好多天没有说话,心里沉甸甸的,直到袁素梅休学事件的发生。就在放暑假前的一个多月,有一个早晨,袁素梅红着脸走进办公室,她对她的班主任说不上学了。我们都很吃惊,还有一年就初中毕业,为什么中途辍学呢。班主任追问之下,袁素梅说家里困难,供不起她。袁素梅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班主任当然舍不得她走,说你家困难大家都知道,这几年凑凑和和也过来了,为什么不能坚持到明年毕业呢?我也在一旁劝说辍学太可惜,有了文化才有出路。袁素梅红着脸看我,足足有半分钟,终于说了实话。原来她母亲的病一直拖着,因为没钱看;现在连里得到石河子八一棉纺厂的招工指标,第一个就想到她,机会实在难得。袁素梅说,自己很想继续上学,但人不能太自私,只有退学找工作,才是家里最好的出路。班主任深深地叹一口气,我也非常心痛。十三四岁年纪,就要承受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命运对这个美丽的少女太不公平。除了这一点,我内心深处对袁素梅还有别样的感情,她不仅是我从教伊始的首届学生,而且是我的朋友和知己,她曾用自己爽朗的笑声和纯真的关切,给了我许多慰藉和支持;而今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不能袖手旁观,当即萌生帮助她的念头。但这不是小事,我想到Y,我要告诉他我的决定。
Y似乎忘记了前些日子我们的龃龉,他非常赞同我的想法,说我们应该帮助贫下中农,我们一个月有五十多元工资,根本用不完,每个月支援她一半,就可以解决她的困难。得到Y的支持我非常兴奋,第二天就去找袁素梅,没想到她跟班主任交待后就回了家,据说必须赶在月底前去棉纺厂报到。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后悔没有及时挽留。那时候既没有电话,又没有交通工具,这件事成为我当初和以后几年中极大的遗憾。 那些年间,由于社会的动荡,以及我工作环境的变迁,我失去了和袁素梅的所有联系,她可爱的模样也在我脑海中渐渐淡忘。直到改革开放不久,石河子城兴起烫发热潮,我也赶时髦,起早到八一棉纺厂所属的理发馆烫发。那时每天只烫二三十人,需天亮取号,取上号再交钱,然后排队烫发。在晨曦薄明中,我意外地遇见十多年前的小朋友袁素梅,而她已经成了理发员。我们四目相对,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她拉着我的手,还是那样妩媚的笑靥,还是亭亭玉立的身姿,只是眼角有了细微的褶皱。以后也是因为交通和通讯的不便,我们再一次失去联系。阔别新疆二十年后,我于今年三月去探亲,很想见一见我的小友袁素梅,但听说她去了南山煤矿。细细算来,她应当是近六十的人,一定子孙满堂了。
放暑假的最后一次教师会上,校长安排了下学期工作,Y继续他的班主任,直到初三;我的工作有了变动动,我将担任初一一个班新生的班主任,两个班的语文课。当时的感觉很复杂,既有对老班的不舍,又有对新任的向往。放假前夕,许多学生来跟我道别,当时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工作调动,他们依旧热切地借书,书架几乎空了。直到开学还书时,才知道我的调动,他们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相同的意思:极不愿意我的离去。我又感动又难受,只得反复安慰这些纯真的孩子。
我的新班也只有三十多人,四十多年过去,我至今记得大部分人的名字,因为他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我的学生,他们是和我一起成长的伙伴。我们曾一起见证国家的历史和命运,一起度过那些艰难岁月。让我记下他们的名字:唐建国、张放、廖小珍、郭利人、周文琦、袁留明、习学成、邓翊汉、朱疆湘、裴西荣、吴文孝、罗耀光、王广木、郭福亭、杨秀琴、刘永从、王延美、陈国华、姜翠娥、张伯天、秦文亮、方永宏、吴凤兰,我还记得没上完初中就辍学的郑凤英和邹学绪,记得插班生杨维林,记得后来到山东的王美玉。同时记得同年级不同班的李兵、申国文、邓新民、裴丽年、胡进疆、袁朋抟、梁一鸣、窦春莺、白凤英、陈国强、褚胜兰、张菊香、史培中、陈茂平、王瑞莲、张伯庆……而今,他们都已年近花甲,有的功成名退,有的还在发挥余热;而廖小珍、郭利人、杨维林、方永宏和吴凤兰,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英年早逝,愿他们安息。
得到名单后我很兴奋,马上计划暑假走访,我还以为和上海一样便利。一问吴浩老师,才知大部分在老王庄,没有交通工具,无法成行。我抱怨新疆的交通怎么这样落后,吴老师笑了,露出被香烟熏黄的牙齿,他说,有意见到戈壁滩上去提。很少见到Y,听说他常去家访,小李庄有他的几个学生。我常常独自穿过马号,往三支渠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排排高高的白杨树,栽种的年头不短了。我爱坐在树下,没有人看到我,我却可以看到整个小李庄,夏日的阳光炙烤不到我,我却能够闻见七月的风,带着沙漠特有的气息,轻轻抚摸我。我在那里重读了几本外国小说,好像与世隔绝,心里宁静得发慌。
八月初,有两位大学毕业生分配到小李庄。一位叫李国成,来自江苏,专业是数学;一位叫孙家齐,来自南京,专业是理化。他们的到来,使李庄学校增添了不少生气。李老师瘦长的脸庞,匀称的身材,戴一副近视镜,说起话来铿锵果断,办起事来雷厉风行。他与我同一年级,担任初一两个班的数学课,和初一(1)的班主任。李老师只比我大两三岁,但比我稳健成熟得多,他不但课上得好,而且把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学生非常信赖和尊敬他,这种信赖和尊敬,在第二学期开学之初,被推到极致。
那时刚过完寒假,学生相继来校报到,由于缺乏经验,初一男生宿舍把柴禾放到炉子口,想把柴禾烤干;没想到火星一下子点燃柴禾,火苗呼呼窜起来,留在宿舍的小男生吓坏了,一边往外跑,一边高喊“失火了”。听到一阵阵持续不断的紧急钟声,全校师生都拿起脸盆水桶飞奔现场。只见李老师站在已经燃烧的窗框上,弯腰接过一盆盆传递过来的水,连续不断向大火泼去。他的脸被烟熏黑,浑身上下被水打湿。李老师的英勇行为感染了大家,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救火行列。那时正值农历正月,气温在零下十几度,听到钟声,我慌忙跑出宿舍,连手套围巾也没戴。端着水盆一路小跑,这才感觉手和盆粘连了,前胸也湿透了,结成了薄冰,腿也沉重得迈不动,但我没有停止脚步。一个多小时后,火终于扑灭,但宿舍一片狼藉。 李国成老师来自农村,家境不富裕,从小参加劳动,吃过苦,因而他能很快适应边疆生活,并以极大热情投身于工作。他走路风风火火,说话斩钉截铁,在很多问题上,他都有独到见解,从不随波逐流。他敢于对上级领导提意见,他犀利的言谈,常给人咄咄逼人的印象,但谁也不能否认他的能力和成绩。李老师也有低沉苦恼的时候,就是他的大学同学兼女友不肯来李庄。经过工作,女友勉强来了,李老师对她可谓百依百顺,而她嫌李庄太艰苦,时常无端发火,后来两人终于分了手。李老师在新疆多年,一直没有建立家庭,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回到江苏老家,和一位农村姑娘结了婚,孩子多,生活拮据,加上政治运动的冲击,他过得很不如意。我深知李老师一向说话不藏锋芒,是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在人人自危的年代,很难幸免于难。他的那一届学生始终记得他,曾集资帮助过他们的老师。这是后话。
孙家齐老师是南京人,个儿略矮,肩有点削,面貌端正,脸上始终带着亲切的笑容。他说话声音不高,但笑声尖锐独特。从外表看,孙老师算不上一个伟丈夫,但他对人热情谦和,凡是求助于他的事,他全力以赴完成。他显然不如李老师阳刚倜傥,但他天生一副值得信赖的模样,人们更愿意接近他。孙老师不是班主任,按理说比较闲,但他担任好几个年级的课,几乎整天泡在实验室,每周还有兴趣小组活动。他和学生关系融洽,常常一起做模型,做实验,外人也许以为他也是学生,因为他个子不高,面貌年轻,对学生非常和善。老师家的灯不亮了,食堂的鼓风机不转了,都会想到孙老师,他召之即来,人缘极好。文化大革命中,他很少笑,但他乐于助人的秉性没有丝毫改变。他默默地关心我帮助我,像一个兄长。有人介绍一位南疆农场的女知青给他处对象,他手足无措来找我,脸红得像关公。女知青姓赵,长得俊俏,是个快人快语的南京姑娘,她对我说,孙老师人倒老实,又是大学生,就是个子矮,到了人前实在拿不出去。我极力劝她放弃这个念头,说孙老师是难得的好人,值得依靠一辈子,最终他们结为秦晋之好。以后许多年里,他们夫妇一直无私帮助处于逆境的我,是我终生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