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就没见过太阳,天空总是阴沉着脸,干冷干冷的寒气从这头窜到那头,走在路上,人的心都成了冰。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几度,白杨树站在冰天雪地里,浑身上下都涂满白色;但只要没风,它依然是挺拔的。几只漂亮的芦花鸡,在单调的雪地上执著地刨食。读过一篇散文,描写冬季的农村,老人小孩都缩着脖子袖着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猫蜷缩在人脚边,狗在挑逗觅食的鸡:好一幅宁静的农家乐园图。而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广大农场,是没有冬季的。在漫长的冬日,老年人会背起筐子去拾肥,年轻人会扛着铁锹去参加拉沙大会战。原来卅团是有名的盐碱团,大面积土地表面都浮着一层白色的碱,严重影响产量。忙完春播夏灌秋收,到了冬天,各连队就组织职工到沙漠里拉沙,再运到地里压碱,年年如此。一些不在册的阿姨大娘们也不会闲着,她们呼朋唤友拿上蛇皮袋,去拾遗留在地里的土豆、甜菜、玉米棒,每次都有收获。李庄的学生,一部分家在李庄,一部分要从几里外的生产一连二连赶来上学,好动的会蹬上木轮,或穿上冰鞋,一路滑过来;大部分是步行而来,开始一天的生活。冬天的边疆是沉寂的,但并不缺少活力。兵团半军事化的编制,熏陶了人们的作风和习惯,大家听惯了起床和出工的军号,习惯了节假日吃两顿饭。只要一声令下,全体职工,包括学生,立即出发,奔赴目的地。
1962年十二月底的一个星期天,气温降到将近零下三十度,学校组织全部在李庄住宿的中学生,步行到沙漠里,参加全团范围的拉沙压碱大会战。不知道从哪里调来那么多大卡车,川流不息开进沙地,学校一二百人拿着工具待命。汽车挡板一打开,大家立刻蜂拥上去,从各个方向往车斗里装沙,装满就开走,接着又装一辆。大家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很热闹也很愉快。难熬的的是等待装车这段时间,冷风吹凉了身上的热汗,脚趾一阵阵由疼痛到麻木,可是汽车左等右等等不来,大家在沙地上跺脚、跳跃、追逐。中午时分,学校的几辆牛车载着午饭出现在我们面前,白面馍馍葫芦瓜肉片,大家欢腾雀跃。吃到一半,几辆车同时来,大家把饭碗一搁,马上投入战斗。等到装完车回来吃饭,馍已经冻硬,碗里洒进不少灰沙,吃在嘴里格崩响。晚饭还在沙地吃,那时已经七点多,天将擦黑,罗指导员带来了十几盏马灯,说接到上级通知,今天是大会战最后一天,要以实际行动向新年献礼,后面还有十几趟车,大家好好干,会有加餐的,一阵欢呼声响彻沙漠的夜空。十一点多,加餐的牛车终于来了,热腾腾的玉米糊糊,糊糊里熬着大白菜,里面加了油和盐,吃上去十分鲜美。热乎乎的粥一下肚,寒冷饥饿和疲乏的感觉一扫而空。这一天,我们从早晨九点干到凌晨一点。
1963年新年将至,学校组织各办公室,并联络同在李庄的农八师师范的教师,举行联谊活动。我和Y若即若离的关系,早已被同事们识破,我们也觉得没有必要再掩饰下去,而且大部分学生将回家过元旦,所以我们干脆来个合作节目:我唱歌他伴奏。我没有进行过专业的声乐训练,完全是用原生态的嗓音唱歌,没有技巧可言,我选择了一首电影插曲《珊瑚颂》,因为这首歌比较适合我的音色。这次合作是我俩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因此印象深刻。联想起电影《马路天使》中的情景,当时我站在食堂简陋的舞台上,也有“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的甜蜜感觉。刚唱出第一句“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台下就响起掌声,不知是为我喝彩,还是为Y娴熟的演奏助威,总之效果出乎意料。
这一晚节目不多,但都很精彩,我很欣赏胖周瘦周等人的民乐合奏,优美的旋律令人如痴如醉。更叫人拍手叫绝的,是师范刘哲侗老师表演的快板书,内容是抗美援朝的一次战役。刘老师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说一口流利的北京方言,说唱的节奏极快,但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他绘声绘色地展现人物个性和战争场面,语言幽默风趣,博得观众长时间掌声。刘老师原是北师大学生,当了右派后被送到新疆,先在连队劳动,因为表现好摘了帽。不久农八师组建师范,他被调到师范任教。他有学问,长得帅,为人又谦和,学生非常崇拜。但政治身份使他不敢奢望爱情,旁人也不敢为他张罗对象,倒是一位上海女知青执意嫁给他,三十多岁的光棍才有了温暖的家。需要补充的是,刘老师当初是被当作右派押送新疆改造的,文革中又一次带上右派帽子;平反的春风吹来时,刘老师盼星星盼月亮,盼望得到一纸平反文件,没想到,他的档案里压根就没有“右派”的纪录,因而谈不上“平反”。对这样的经历,刘老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1963年春节前后,是一段非常寒冷的日子。学校放了假,有家可回的都回了家,只剩下我和Y。有家的老师接二连三邀请我们上门作客,我们客气一番后总是如期赴约,因为不但可以享受丰盛的饭菜,更可以重温亲人团聚的天伦之乐。学校人少了,煤炭敞开供应,我们把宿舍炉子烧得旺旺的,喝热茶,吃烤馍,有时还去馆子改善伙食。外出的路越来越不好走,不仅因为冰天雪地,还因为气温出奇的低,口罩转瞬就潮湿,贴在脸上很凉。更糟糕的是,热气从口罩上方排出后,很快在眼睫毛上凝结成冰珠,眼睛模模糊糊睁不开,根本看不清路,有时摔跤,有时一脚踏到雪窝里拔不出来,真是寸步难行。我干脆躲在屋里,除非如厕。
如厕也遇到难题。厕所都设在露天,上面没有顶,下面是个坑,坑上有几根细细的木条或木棍供人踩踏,站在上面,我就会瑟瑟发抖。最要命的是大便,时间久了肛门就结冰,只好分几次进行。这种苦涩是我以前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战战兢兢度过每一个冬日,觉得没有一点生趣,还不如不放假。Y说我们去团部逛逛吧。一句话勾起我无限遐想,我们立刻去各个马号找车,在老年队找到一辆牛车,正要去团部加工厂拉面粉。
这次冬游我们设想得很周到,不但穿上厚厚的毡筒(一种用粗羊毛织的御寒棉鞋),而且携带了溜冰鞋。原来沿大路的排水渠早已结成厚厚的冰,即使用斧头砸也砸不出一点冰碴来,在上面滑冰是很安全的。于是,我们先坐牛车,坐冷了就下排水渠,走走滑滑。虽然溜冰的要领,我已经烂熟于心,但一旦穿上冰鞋,脚和心就不配合,仍然只停留在纸上谈“冰”阶段,Y说我是在走冰。排水渠有一米多宽,一人多深,在新疆的每一个农场每一个连队,都有这样的排水渠。新疆气候干燥,庄稼全靠天山的积雪,要把雪水从几百上千公里的地方引下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排水渠正是接应上天恩赐的必由之路。新疆地广人稀,排水渠却纵横交错,这是人工的伟力,我们来得晚,算是坐享其成了。
Y拉着我的手,在前面开路,我跟着他顺势滑行。在排水渠里看不到路人和别的,只看到头顶上的天。今天比往日亮些,久违的太阳露出了一点脸,她羞羞答答地在云中徘徊,千呼万唤最终还是没出来。不过气温显然高了,滑一会就浑身燥热,Y说上去吧,不然牛车落得太远了。上去一看,果然不见那辆车的踪影,却见几十步外娉娉婷婷走过来另一辆牛车。
Y灵机一动,马上过去和车夫攀谈,那人爽快地答应搭我们。就这样,隔段时间滑冰,隔段时间上别一辆车,我们只化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团部。
农八师卅团团部坐落在名叫“十户滩”的地方,最初这里只有十几户人家,王震将军带领部队屯垦戍边,才发展成现在的规模。图画老师周仲芬曾闪烁其词说过,她是周恩来总理的远亲,解放初,她曾写信给总理,希望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邓颖超邓大姐亲自回信,鼓励她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她这才同她的夫君,比她长十岁的革大毕业生徐会计,来到农八师卅团。那是五十年代末的事,周老师从南方来到边疆的落脚点恰巧就是十户滩。那时这里人不多,树也少,刮起风来,天旋地转。房屋简陋,住过地窝子,也住过干打垒。所谓“地窝子”是挖一人多高深深的坑,上面架起粗粗的树干,铺上厚厚的草,糊上泥巴。人住在这个坑里,头顶上就是路,正如诗人臧克家《回延安》所说,“脑畔上响着脚步声”。虽然简陋黑暗,但是冬暖夏凉。所谓“干打垒”,是指在两块固定的木板中间,填进黏土,夯实,用这种简易的筑墙方法所盖的房子。这种方法并不是新疆人的发明专利,在中国广大农村,许多贫寒地区都用过它。如果做一个统计,会发现兵团真正的新疆人极少,几乎全是从口内迁徙来的,其中农村人口占多数。中国的农民特别能吃苦,无论多大的困难,都灭不了他们生存的勇气,最初的十户滩,就是关内逃荒农民的发祥地。他们开荒种树,为的是小家小户的温饱,未开垦的大片处女地包围着他们的干打垒小屋。自从有了生产建设兵团,大批人马使十户滩热闹起来,军垦战士烧荒植树建房修路,才有今天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老师说刚来十户滩时,地窝子干打垒还没有,他们住在帐篷里,半夜常被冻醒,耳朵里听到的是戈壁滩上狂野的风声,和哀哀的狼嚎。为了吓退狼的侵扰,他们在帐篷外燃起篝火,火焰燃尽后,脚后跟的被子常常被冰霜冻住。吃的是从口内运来的压缩饼干和罐头,没有蔬菜,嘴唇开裂的缝有毛线针那么粗。第二年情况就有了改观,他们吃上头年种的白菜、土豆、萝卜、西瓜,住上干打垒的平房,然后盖小学,周老师就是这样当了教师。
时光过去了五六年,兵团的发展日新月异,眼前的十户滩,加工厂、弹子厂、被服厂、修配厂、医院、商店、餐馆相继拔起,再也见不到地窝子和干打垒。十户滩已经不能和当初同日而语,但楼房还是不多。平房分布极为整齐,几排为一个单位;单位之间有林带或者短小的灌木丛隔开。四通八达的路面修得平整划一,两边都是栽种不久的白杨树,树沟里堆满雪,路面上布满各种车辆的辙印。最热闹的地段在商店附近,人们不断地进进出出。这个商店比李庄的大得多,商品也齐全,从油盐酱醋烟糖糕点,到针头线脑布料胶鞋,应有尽有。团部的餐馆也比李庄的气派,除了白皮面还有大米饭,可惜米质太差,稗子很多,像洒了黑芝麻,然而我们仍然满足,因为大米对我们来说,是久违的珍品。团部附近有一个值班连,人们说起它来总有些神秘,因为连里种了一百号。我没有见过一百号,只听人说,收割以后,手都要洗尽,洗手的水还得留下。
在十户滩这个陌生的地方乱逛了一个多小时,身上开始发冷,该是回李庄的时候了。我们到大食堂找便车,汽车倒不少,多半是去石河子或玛纳斯的,没有一辆去小李庄。牛车倒有,我们嫌它太慢,还是决定到公路边搭汽车。Y拦了两辆都没有成功,他叹息说,人家说司机爱搭女同志,一点不假,我没辙了,你去拦车吧。果然,我一招手一辆大卡车就停了下来,而且恰巧去李庄,我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驾驶室又大,连司机可以坐三人,我们千恩万谢上了驾驶舱,一路上和司机愉快地交谈,一个多小时就回到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