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向父母亲谈我的决定,父亲勃然大怒,问是不是Y的主意,我否认,说我为理想而去;再说留在上海也是待业,早点工作可以帮助家里。父亲说,找不到工作,家里养得起你,“春风不度玉门关”,那是过去林则徐充军的地方。母亲态度温和得多,但也持反对态度。外婆则忧愁地说,我老了,还能活几年,你走这么远,我还能见到你吗?这样的谈话有过多次,但我决心已定,说什么也不动摇。四叔正巧从重庆来上海出差,父亲搬出这个“救兵”说服我,也是徒劳。我已经铁了心,不去想未来的艰苦和家人的心痛,只想到自己的使命和爱情的忠贞,心中澎湃着悲壮的激情。
全年级报名去边疆的总共二十多人,最后成行的只有七人,其中包括张金明、何墨金、Y、一位范姓同学和我,另一位我已记不起,唯一一位去西藏的是叫汤正淇的爱唱歌的男生,后来娶了当地一位爱唱歌的藏族姑娘。七人中只有我一个女生,也只有我一个是上海人。兵团有关部门给我们预发五十元行装费,我用第一次“工资”给母亲买了一个漂亮的拎包。距离出发的日子还有二十多天,Y要我跟他回枫泾见过他的父母,我欣然同意。记得我穿了一件外婆亲手缝制的用零头布拼镶的短袖衫,提了黄豆红枣之类的礼物,来到千年古镇枫泾。
枫泾距离上海有两个小时火车的路程,途经松江;虽然离松江不远,但景色迥异,完全是江南水乡的范本。镇不大,没什么高楼大厦,平房居多,楼房最高不过三层。一条依街的长河,看不到尽头,家家门前都有水有桥,不远处有零星的农田。居住在这里的人,吃的是商品粮,每月要操心粮票的进出;但大多数人家与乡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口粮并不吃紧。Y的两个弟弟和最小的妹妹都来车站接我们,他们的肤色都像Y,长得很端正。那时决不会想到,三十多年后,这三个小孩都成为各自单位的一二把手,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成都,一个在新疆。Y的父母也都在家,面貌端正而慈祥,尤其母亲,眼睛大而妩媚,身材苗条,穿着极其朴素,像是家织的蓝色粗布短衫。全家人都把我当作贵客,又请坐又请茶;桌上摆满显然是提前准备的丰盛菜肴。在这里,我第一次尝到了肉质鲜美的青蛙肉;那时还没有动物保护意识,青蛙几乎成为家家饭桌上的佳肴。邻居们不断借故来Y家,眼睛瞟着我,说几句客套话,然后心满意足离开。
饭后Y带我去逛街,街很窄,路面是清一色的青砖或红褐色碎石。店铺一个连一个,生意却清淡,店伙计懒洋洋地打量从门口走过的人。行人大多是光膀子短衣的农民,也有学生模样的,大概是枫泾中学暑假留校的学生;更多的是成年累月在小镇上讨生活的居民。我俩的出现显然引起这些人的注意,一些熟识的人高声叫唤Y的小名,亲热地打招呼;我也跟着笑一笑,算是打招呼。让我心动的是临街的小河,河水微波荡漾,河面上有游动的小船,农家小伙潇洒地站在船头,任小船顺流而下,别有一番景致。囿于当时的条件,下游洗菜淘米,上游洗衣倒马桶的画面比比皆是,大煞风景,却也成为一道风景。我联想起鲁迅小说中的乌篷船和夜游的阿发双喜,顿时倍感亲切。
晚饭后,Y的母亲悄悄央求我劝阻Y去新疆,望着她扑闪的大眼睛,我想起外婆和母亲同样殷切的目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Y的行动是正义和崇高的,我怎么能做出背叛他的事呢?我不置可否地敷衍Y的母亲,她叹了一口气回房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Y在他父母眼中是最有出息的长子,他们不愿拂爱子的意,只好做出支持的姿态,并感谢我能陪他们的儿子去那么遥远的地方。这种感激之情在我看来是发自内心的,是刻骨铭心的,在以后发生重大变故的几十年里,一直不曾改变,它化作对我们儿女数倍的关爱和不遗余力的付出,它温暖我曾经冰冷的心,也使我试着不断去原谅他们的爱子。我的公婆生活在社会底层,是最普通的人,他们没有文化,说不出惊天动地的话,但他们用自己的一生在诠释一个“爱”字,他们在艰难中表现的韧性和善良的天性,迸发出人性的光辉。他们已先后辞世,我将珍藏他们深情的目光和点点滴滴的回忆,愿他们在地下安息。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家里已经默许,外婆在紧张地准备我的行装,从单衣到棉衣,全部焕然一新。外婆幽幽地说,新疆冷得鼻子都会冻掉,看你这个小囡怎么过冬。我说新疆人个个都没有鼻子吗?外婆忍不住笑起来,顺手抹去眼角的泪花,我的心一阵抽动,但装作十分轻松。我决定在这些剩余的日子里,做个乖孩子,好好陪外婆,好好陪父母,好好陪妹妹和弟弟。我绝口不谈动身的话题,若无其事地说笑,饶有兴味地检阅弟弟的糖纸,还给他折纸做小鹿,仿佛都如过去一样。我陪外婆去菜场,才发现菜篮子很沉很沉,我真后悔自己过去太贪玩,为什么没想到帮帮外婆。晚上,我坐在母亲身边,看她熟练地编织我的毛衣,第一次知道毛衣原来从下往上织。
白天我风风火火,话比谁都多,竭力显出快乐的样子;晚上躺在床上,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我想起许多儿时趣事,是那么亲切和甜蜜,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十岁生日那天,父亲声称要送我一件礼物,我非常得意,特地邀请几个要好同学来见证我的幸福;谁知“礼物”竟是一封规劝我谦虚谨慎的信,还让我大声朗读!想起调皮的妹妹,不知道今后她和谁搭伴双跳?还有外婆的百般慈爱,一个个镜头从脑海闪过。十几年来,家人一直在我身边关心和鼓励我,以前觉得很平常,现在才明白我有一个幸福无比的家,一个快乐的童年。今后我们天各一方,想你们的时候不见你们笑影,需要你们的时候,不知你们在何方……
父亲不再多说什么,不知哪一天,他不露声色把曾祖母的遗物——两个陪嫁箱子拿出去,托人修葺一新,让我带走,他说老人家长寿,让她陪伴我保佑我。这两只百年老箱一直留在我身边,以后买了更实用漂亮的新箱子,添了新衣柜,也不舍得丢弃。后来儿子远离我去异地求学,带走一只老箱,当时我一定怀着和父亲当年同样的心情吧。另一只至今留在家里,当作古董珍藏。父亲是曾祖母溺爱的长孙,曾祖母的遗物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心中非常清楚。如今,我抚摸着漆皮已经斑驳的老箱,似乎触摸到父亲当年的百结柔肠。
回想起来,三个大人中,母亲是最坚强的一位。每次探亲到期登上西去列车时,外婆和父亲都眼泪汪汪;唯独母亲,她微笑着鼓励我保重身体,好好工作,没有一次失态。几十年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美丽开朗的化身,父亲被发配到三林塘,母亲一个人挑起家庭重担,一方面她要加倍努力工作,忍受一些小人的冷眼;一方面又要宽慰老母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她心中的苦又向谁说?当时母亲已经三十多岁,虽然不施脂粉,但依然美丽而年轻,我同母亲结伴出门,经常被人以为姐妹。不止一个好事者曾劝母亲离婚再嫁,遭到母亲严词拒绝。母亲的坚贞勇敢,不但给了父亲生活的勇气,更保全了我们全家。母亲不事张扬和与人为善的处事态度,博得家人的挚爱和同事的赞美,她一次次获得优秀教师的殊荣。母亲是事业型的知识女性,又是贤妻良母的典型,从退休第一天起,她就包揽全部家务。我每次回家探亲,母亲总是边看烹饪书籍边操作,为的是犒劳远方归来的爱女,以表慈母的舐犊之情。现在,长女即将远行,这意味着十九年的血肉联系将被万水千山阻断,意味着已届不惑的母亲,将失去有力的帮手和贴心的抚慰;但是,母亲理解我对新生活的追求,和对爱情的向往,她不生气,不责难,只是细细叮嘱我女孩子要注意的事,衷心祝福我一路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