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女生正值花季少女,情窦初开,课余谈论的话题,便是男老师和女老师。女中以女士居多,男士就成为大众议论的目标,那时还没有“帅”、“酷”这类词,说的是“登样”、“扎队形”。每到周末,教工俱乐部照例举办交谊舞会,我们女生常常抢占座位,对每一个舞者评头品足,而且能从蛛丝马迹中窥测到青年教师恋爱的端倪。我的中学时代基本上是快乐的,大部分老师和蔼可亲,学习没有明显压力,作业不多,考试也少。下午四点放学,回到家里,邻居小朋友也陆续回来,各种游戏随即开始。
我家住在卢湾区永裕里,这是一座石库门弄堂,四四方方,三面临街,一面与毗邻的弄堂西湖坊有一墙之隔,九十年代被拆除。弄堂中间有四米宽的通道,北口在自忠路,南口在复兴中路,通道两边是一排排连成一体的三层楼房,每一排大致十几个门洞,东边的略多。自南到北,共有十二排房,我家位于第六排,叫第六弄,又叫中弄堂,与东边的街道相通,可以看到黄陂南路上的车水马龙,也可以瞥见对面弄堂天和里大门口修鞋匠的身影。住在三层的居民,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少人家在楼顶上再搭建阁楼,以扩大空间,这是市政府统一管理前的事。九十年代开始大抓违章建筑,我家只能利用天花板离地面很高的特点,在三层楼内原有的空间里,也搭建一个小阁楼,顶上开了天窗,阳光可以直射进来,弟弟取名曰“听天阁”。他就是在这个斗室,完成《听天阁读印杂记》《听天阁闲话》等文章的写作,连同他的其它文印先后结集付梓。
从三楼南厢房可以清楚看到第五弄北向的全景,与我家正对的是40号,三层的一半是露台,可以看见天,另一半是简陋小屋,我常见一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小姑娘在露台上浇花,她叫曾倩。我们没有正式交往,常常只是彼此莞尔一笑。看不清曾家楼下的格局,也看不到人影,但可以看到从二楼北窗口伸出来的长竹竿,上面挂着大大小小衣服,有时还可以看到靠近窗户方桌上搓麻将的手。 我家的门洞是52号,这个门牌号里住着五户人家。一楼陈家住在南厢房,有一个老人五个儿子和一对中年夫妇。五个儿子最大的比我小,最小的比弟弟大,孩子们的哭闹声常常透过薄薄的板壁传出来。等到他们一个个长大,到了结婚年龄,父母把大厢房隔成三间袖珍房,平均六平米一间,让三个待婚儿子住;老两口则在露天天井搭了一个睡觉的窝。二楼北向的亭子间住了一家苏州人,姓卞,他家的独子和我同岁,我们一起在弄堂里长大,是再熟悉不过的玩伴。二楼南向的前厢房一家姓朱,父子三人都会拉二胡唱京戏,大儿子大弟比我大许多,后来去了外地;小儿子小弟大我四岁。不知为什么,几十年里我们两家敬而远之,不相往来。但我常常被小弟美妙的口哨声所吸引,上下楼时把脚步放得很轻很慢,纯正的音色使我心驰神往,一天听不到就若有所失,但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二楼拐弯处的楼梯口放着一只煤球炉,是卞家为了照顾病人贪图方便安置的;也许为了“公平”起见,朱家随后也在楼梯口安置他家的煤球炉。楼梯又陡又窄,一边是扶手,一边是墙,墙上爬满各家各户各种电器的电线,上面满是油污和灰尘。
三楼是我家,北向的亭子间是父母的卧室,我们也可以随便走动。一旦南厢房来了客人,家人可以在这里用马桶。弟弟后来在这间小房结婚生子,直到儿子17岁时动迁。南厢房阳光充足,有18平米,是我们的起居室。靠墙摆了两张床,外婆和幼年的弟弟睡大床,我和妹妹咪咪睡小床,方桌和梳妆台一放,就没有多少可以走动的地方。和南厢房只有一板之隔的是一个黑暗的小房,它由南厢房隔离出来,为的是多些方便,这是弄堂里许多人家的改建模式。小房仅有的一扇窗靠着楼梯,只有中午时分,才有一缕阳光从天窗溜进来,逗留时间极短。这间六平米的小屋本来归我和妹妹,外婆可怜一家宁波人,他们拖儿带女五口人找不到落脚处,就把这间小屋租给他们,房价低廉不说,还给我们自家带来许多不便,这就是外婆的秉性。但这家人包括三个小孩子非常知趣,他们从不向前房张望,而且把所有家什杂物都堆在自家屋内,不占用公用过道。我们两家和睦地相处了十几年,直到他们的孩子长大,一个个走出家门。
一楼的北屋是公用厨房,叫灶披间,常常发生用人家开水灌自家暖壶这类不愉快的事,但只是说说,从未听到口角。一楼黑暗的过道很狭窄,仅能容一个半人通过,墙上挂着各户的电表,上面沾满油腻,再加上各户甚至个人自制的信箱,真是琳琅满目。所幸水表在各门洞门口的水门汀地底下,掀开窨井盖清晰可见。按照52号人头数分摊,就是各人的用水数。我每次回上海,必须及时告知楼上楼下每一家人,何日到达,何日离开,原因就在于此。先前各家都用煤球炉做饭,一清早弄堂里烟雾缭绕,各式煤球炉一字排开,人们用破蒲扇用力扇,扇到烟尽煤燃,再拎回灶披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用上煤气。
弄堂里我最好的玩伴是住在隔壁53号二层楼的陶益民,她比我小一岁,虽不与我同校,但我俩年岁相当,又都是女孩,自然过往从密。益民家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地板光亮如新,而这些全是益民所为。益民乖巧听话,七八岁就学会做饭,父亲常以她为镜来批评我不爱劳动。有人说她是要来的孩子,但依我看她父母对她很钟爱,她的发辫上经常变换各色棉布的边角料做成的蝴蝶结,因此我猜测她父亲在布厂工作。陶先生出门总带一个手杖,很有气派,但不苟言笑,似乎有些架子;而接触过他的人,却说陶先生很客气。益民后来没考上大学,到一家玩具厂当会计,收入不错;再后来嫁了一位精明的上门女婿,生了两个胖胖的儿子。
益民楼下是姓宋的一家宁波人,男的在香港,从未露面;女的刚解放就蹲大狱,家里还有两个针锋相对的阿娘(奶奶)。这家的长女比我大六岁,长得又高又胖,她对我说,她一顿可以消灭二百只馄饨,此话不知真假,但她确实是我见到的最胖的人。她很喜欢我,老叫我去她家玩,看她的收藏。她母亲出狱后回到家里,两个阿娘在儿媳面前争风吃醋,儿媳不屑听她们辩驳,打算把她的长女和小两岁的儿子带往香港,遭到女儿严辞拒绝。高中毕业后,这位大姐姐去了贵州,写信来说要同父母划清界限。再后来她有了病,她母亲劝她回上海治疗,也被她拒绝。当时还在读高中的她的胞弟,并没有跟母亲去香港,而是迅速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我曾趴在窗户上窥视,见到他俩在后厢房密谈。若干年后,弟弟离开上海去香港,而他的母亲却在儿子结婚后,因为婆媳不和,又回到上海。那时两个婆婆相继过世,她一个人住在前客堂,等待动迁。后厢房住的是小阿娘的儿子,应该算是她的小叔,但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极少来往。她和我母亲同岁,但她的晚景凄凉得多,每当看到我从大西北回来探亲,总要拉住我的手问长问短,说我母亲福气,同时脸上挂着无限惆怅。
52号北门口对着第七弄的南向住户67号,一层住的是一位姓陈的西装裁缝,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但他不常回家,因为这是他的外室。孩子们的母亲原是一个漂亮的杂技演员,我亲眼见过她在自家天井里,用头顶着花伞,伞上滚动着火轮。她没有固定工作,又没有家庭地位,靠“老公”不按时的贴补,带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三年自然灾害时,她天天到菜场捡菜叶,还给人倒过马桶。她的孩子个个都比我小,最大的该是妹妹的玩伴,最小的弟弟是我弟弟的同窗。2002年我家动迁到普陀区,我从大西北回来,专程去看看老房,石库门的青砖虽然算不上残垣断壁,但已失去往日光彩,喧闹景象荡然无存。大部分门洞人去楼空,陶益民家搬得最早,一想到昔日好友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就怅然若失。见到的熟人惟有67号的陈伯母和她的三女儿。老人家八十多岁,身子还硬朗,她说动迁费太少,先前去崇明和新疆的女儿已经回来,他们个个都要房,而她丈夫早已去世,只有依靠政府了,她还要等一等,看一看。她详细询问我父母的新居和健康,时时流露出欣喜和羡慕。我祝她老人家能满意地离开老屋,去营造新的生活。
早在动迁前十几年,二楼亭子间的卞家就已搬走,先是南京,后到北京,最后还是回到上海。当我打听到确实住址,就和我弟弟一起去拜访,现在卞家住在上海出版社赠与的一百多平米的复式楼房里,有宽敞的客厅和堂皇的书房,想起先前十平米的亭子间,恍若隔世。卞伯母和卞伯伯已先后辞世,现在房子的主人是他们的独子卞毓麟。在一个不起眼处看到他父母的遗像,我不禁悲从中来。卞伯伯名献之,据说在石油管理局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曾去过越南,还真的见过女儿国。卞伯母芳名颜荷芬,病前曾是浦东中学一名优秀的教书先生,四叔是她的学生,颜真烈士正是她胞弟。从我记事起,卞伯母就瘫痪在床,外婆说是分娩留下的后遗症。几十年里,她学会用僵硬变形的手指夹筷吃饭,以减轻家人的负担,还学习给自己扎针,但始终没能站起来。她说一口绵软的苏州话,待人和蔼可亲,虽然从不出门,但知识面很广。以后每次从大西北回来,她总叫我去坐坐,对塞外的事很感兴趣。
卞伯伯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每天下班后就在冬冷夏热的亭子间里,给瘫痪的妻子按摩、洗澡、梳理。他还要买菜做饭照顾独子和老母,他的辛劳可以想见。夏季,北向的亭子间闷热难耐,一层又一层蒸汽蒙上他厚厚的近视镜片,他在斗室边忙家务边擦汗。他常穿一件洗得极薄的白色汗衫,木拖板在楼梯上慢而沉重地响,少年的我能听出他的疲惫和隐忍,但他脸上总是笑吟吟的,家里也是一团和气。
好在卞伯伯的老母亲虽然瘦弱,却没听说有什么病,她住在三楼顶上自建的小阁楼里,每天迈着小脚上上下下,脚步很轻。我惊叹于老太太粽子大的裹脚,常想从她的袜子里面看个究竟。她对自己的三寸金莲非常自豪,但始终不肯让我一看它的真容。小阁楼是52号的最高层,被称为四层阁,老太太每天比楼里其他人至少多走十几级楼梯,这也许是老人家得以长寿的原因之一。外婆是个善良不过的人,她考虑到四层阁没开天窗光线差,空气也差,主动提议让卞家在阁楼的南墙开一扇窗,可以俯视到我家南厢房的一切。老太太常常居高临下同我们打招呼,为这事父亲颇不愉快,但木已成舟,父亲不便多说。我常去四层阁玩,不但因为老太太和颜悦色,还因为她有数不尽好吃的东西:蜜枣、花生、核桃……还有一种补品,形状像蟑螂,吃起来肉质鲜美。
卞毓麟比我大两个月,但长得又瘦又矮,我常常和他比个儿,还取笑他。我俩玩得最开心的是用麻将牌“捉铁子”,他的手非常灵巧,无论是黑白两节的“小翻”,黑白横三节的“中翻”,还是黑白横竖四节的“大翻”,他都玩得出神入化。他看书多,语文功底扎实,字写得很漂亮,数学更是出类拔萃,奖状无数。高考中他以高分被南京数学天文系录取,一度成为第六弄的佳话。高考前夕,父亲请他给我辅导数学,他十分认真耐心,我却心不在焉,因为当时评弹《啼笑因缘》正在热播,从二楼朱家的无线电里,传来评弹名家蒋月泉先生的优美弹唱,听到精彩处,我忍不住“扑哧”一笑,卞毓麟气得脸色大变,一句话不说,站起身就走,从此我们绝了交。“解冻”是在十几年后,那时我已去了大西北,他在离我居住地不远的小城寄来一封信,令我大吃一惊。原来他接受北京天文台任务,来到大西北观测难得一见的月全食,信上说了许多受训的趣事,还说完成任务后就来看我。不料两天后又收到他的明信片,说他搭乘的飞机观测到一个十分有价值的天文景观,受命立即回京。我既为失去重逢的机会而失望,又为他的成就而兴奋。
几十年过去,卞毓麟现在成了著名的天文学家和科普作家,他的文章不但清新晓畅,而且生动优美,其中一些文章被多次选入中学语文教材,深受中学教师和学生的欢迎,我这里还有他亲笔签名赠予的近作。这就是我童年少年伙伴中最有成就的一位,他的母亲先辞世,他的父亲受到他和他夫人的精心照料,将近九十岁时寿终正寝。
据说永裕里早先是一位大亨的房产,一场豪赌后,这条弄堂换了姓。由于多种原因,几十年里弄堂没有改造过,除了搭建“过街楼”,增加居民而减少天空之外,几乎没有一点根本性的改变。每户人家都需配备两只以上马桶(不包括痰盂罐),晚间把用脏的马桶拎到各门洞的大门口,等候倒、冲、刷、晾干,第二天循环反复。清晨四五点,大部分居民还在梦乡,倒马桶的大姐、大妈、大娘们就上班了,真正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她们全都是没有工作的妇女,有二三十岁的,也有四十多岁的,甚至更大年纪的,以苏北口音居多。包洗多少马桶没有定数,这要看自己的能力和人气,而后者更为重要,居民们不肯把成天放在卧室的马桶交给不负责任的人,因为刷洗马桶不但需要体力,还需要技巧,刷不干净便会臭气熏天。有的人家就不愿雇人倒马桶,觉得自己刷洗来得放心。外地人恐怕很难理解石库门里的居民把马桶放在卧室,乃是无奈之举,狭小的居住空间不允许你讲究“高雅”。坐在温热的马桶上,读书看报的有之,谈笑风生的有之,我的一位朋友到上海看病,曾寄住朋友家,他见状又惊又怕,当夜就去了旅馆。我的儿女从大西北回上海探亲,也说上海什么都方便,就是想“方便”时不方便。
冲刷一个马桶价格随时代不同而变化,最早一个月三块钱,后来涨到三十块,算是与时俱进吧。冲刷用的水是各雇主家的自来水,她们深谙“桥归桥,路归路”的道理,把雇主家的水龙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各家都不止一个水龙头。包洗的人家一户不能遗漏,各户的马桶盖也绝不能张冠李戴。先是用水冲,再用竹子扎成的专用刷用力刷,有经验的会准备一些蛤蜊的硬壳,几十颗硬壳在马桶里使劲晃动,刷得就更干净,然后再用水一遍遍冲,最后放在门口晾干,待次日使用。有条件的话倒上几滴臭药水,臭药水说是“臭”,其实是气味刺鼻,乃消毒水。各人工时不一,强度不一,少一些的每天倒十个左右,一个多小时就完工;一位人称“俞大姐”的四十来岁妇女,每天一早倒三十个马桶,她请人制作一个平板拉车,一趟可拉四个马桶,从而节省了时间和劳动强度。她用双手养活了瘫痪的丈夫和三个孩子,并且让孩子们一个个都上了学。有的雇主手头一时周转不开,开口向她借钱,她总是满口答应,是个口碑极好的人。
在石库门弄堂,倒马桶无疑是最低贱的工作,倒马桶的人是最下等的人,但几乎没有人可以离开她们,哪怕收入再高,穿着再体面,也离不开。十年前,现代化的抽水马桶,对于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只是一个梦。
永裕里是个不洁的弄堂,这是阔别大陆三十多年后,小舅顾惕时先生回上海探亲时的第一印象。虽然他也是在这里长大,但他几十年后从发达的美国拉斯维加斯来,而上海动迁工程还未如火如荼展开,因此说这话并不奇怪;但在我心中,永裕里是我亲爱的老家,我在大西北魂牵梦萦的就是它,我在动迁后恍然若失的还是它,至于说到它的“不洁”,是可以略去不计的。我成长于斯,习惯于斯,这种感情是无法改变的,虽然动迁后的新居比这里洁净得多。
我和我的伙伴们穿梭于各条小弄堂,我几乎熟悉每家的大门和每块台阶,我们在这里从这头飞奔到那头,那是“官兵捉强盗”,无论是“官兵”还是“强盗”,个个都如鱼得水,快乐之极。踢毽子、拍球、造房子、耍空竹,更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小一点的孩子手拉手排成两队“找朋友”,配以快乐的合唱;或者围成圆圈,让每个人手拉手从两个人高举双手形成的“拱门”下弯腰通过,同时齐唱“叮叮小鸟叮小鸟,排——队,排——队,叮叮叮叮叮——”那是多么和谐美妙的景致啊!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些单调幼稚的游戏,可那时觉得有无限乐趣。爱静的小朋友常到弄堂口的小书摊上,从容不迫地租小人书看,一分钱两本;若想租回家,价钱则翻倍。
我的妹妹会文小我三岁,我们的玩伴各不相同;我俩能一起玩的唯有双跳,只有我俩才能配合,其他任何人都替代不了。道具是一根只有一米长的短绳,我俩一人捏一头,口令一响,我们就弓着身体曲着腿,你一下我一下地跳,跳得很快很高,节奏均匀,用力适度,十分默契。我俩一口气能跳一百多下,大家都为我们鼓掌,这是我和妹妹最得意的节目。那时弟弟还小,他感兴趣的是收集糖纸和香烟牌子,叠得整整齐齐在小朋友面前炫耀。玩累了,回家喝口水,接过外婆递来的焦黄焦黄的烘山芋,那种惬意真令人难忘。上高中后,人长大了,不再好意思当着许多男孩子面大叫疾跑,多半到邻居小朋友家玩,或者看课外书,我最喜欢的读物是父亲的《收获》和专为我订阅的《中学生》,最喜欢的小人书是母亲买的漫画《三毛流浪记》。 |